同时代的游戏-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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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的我以勇气。我理解卡尔罗斯使用并非他那母国语的语言了。虽然他用了 Local这个形容词,但是此刻不是Local color的意思。总之,可能是Local anaesthteic局部麻醉这个意思。他看我喝了一小口酒,便把他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用那通红的舌头把唇边的盐粒舔光。精力充沛的老人维塔立刻拿来第二杯玛尔伽里达酒,卡尔罗斯照旧麻利地一口喝干,我也知道因为酒劲牙根开始疼起来,可是只好拉架势把头一杯剩下的那部分和第二杯都一饮而尽。紧接着便是第三第四杯玛里伽尔达。卡尔罗斯似乎是这个酒吧的常客,按他平素喝的量,店主好像已经为他预备好一大水壶的玛尔伽里达。
因为酒的麻醉作用,再加上就着酒服下镇痛剂也见了效,已经折磨我足有一百个钟头的牙痛,虽然不过是暂时的然而已经感到止住了。因为疼痛减退,我就把调整下巴颏活动的自在钩摘了下来,这时,下巴颏往上扬起时牙和牙根有自觉症状,略有疼痛感,但是疼痛过后牙和牙根的实在感消失了。于是我意识到自己有对卡尔罗斯谈些什么的强烈冲动。卡尔罗斯大概也是因为玛尔伽里达和镇痛剂的作用,和酒劲发作之后常常出现的弛缓正好相反,表现出十分旺盛的精力摇晃着大脑袋和肥壮的上身等着我开口说话。但是,我虽然有强烈的表现欲望,我此时此刻却只是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句西班牙语:
〃I Gracias,Garlos!〃
我这句话成了卡尔罗斯谈话的引线,仿佛立刻解除了一直保持的自我控制,兴高采烈地讲起来。卡尔罗斯不是用西班牙语讲的。不过他那英语,妹妹,和方才那漫不经心的说法完全相反,而是充满活力的。他用英语一说,使人感到这位画家而且又是美术史家的话足够地表现了他内心的沸腾精神,给人以被他的话硬是拉了过去的力量。从历史上说,西班牙语蹂躏了他的母国语,使该国人的血和西班牙人的血混合,现在他如果回到哥伦比亚,很难说不被杀害,所以才定居于墨西哥,在这种情况之下,迫使他不得不靠支撑这一构造的北美人的语言来讲话。我只是从这种意义上大致把承受着内外双重扭力牵掣的卡尔罗斯的语言表现传达给你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是,妹妹,你大概会怀疑,连这类事情对于记述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为什么也是必要的?我望着你的彩色幻灯片,同时把浮上心头的一切全都写下来,因为我发现了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方法。
卡尔罗斯·拉玛特别谈了他和我相识的原因,那是我在我们研究所的公开讲座上作了题为〃日本人眼中的墨西哥人民版画家波萨达〃的讲演,他对于我的讲演颇有共鸣,话就从这里开始谈起。
我当时的讲演谈了波萨达一向闻名的骸骨的主题,除此之外我还谈了波萨达描写的灾难的主题。比如:畸形儿的诞生,洪水、大火、传染病等等天灾。事故、幽灵、超自然现象、犯罪、自杀。其中特别是表现畸形儿诞生的许许多多版画,例如只是外形才像的双胞胎,没有手臂却多出两条腿的孩子,产妇生了三个婴儿同时又生了四头牲畜等等。卡尔罗斯说:
〃你把那些诞生畸形,看作波萨达以及他代表的世纪末墨西哥人民的表现行为核心,是正确的,我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这么想的。〃卡尔罗斯已经过了二十岁或者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获得洛克菲勒财团给的去欧洲留学的路费,带着一册波希的画集就上了船。他把自己的根据地置于德国,过着外国人尽可能最低的经济生活,学习绘画。他以波希为媒介发现了文艺复兴的表现之中,就常常遇到畸形的诞生,使他内心深处大受震撼。青年卡尔罗斯画的假双胞胎的两个头、四只手臂、四条腿、但只有一个肚子,使人产生能够用手指挨着个摸到的感觉,而且,把生下这种畸形儿的母亲、父亲,以及他们的家庭乃至整个村落,每个人心里就像堵上一团漆黑一般的悲惨震动,就像理所当然似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这就是说,他对于宗教战争下所谓文艺复兴的乱世,对于个体生存的人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是逐一加以咀嚼的。总而言之,他在德国一面上大学,一面去各地旅行,同时,认真地思考了人们对于他读过的格里美豪森①的《痴儿历险记》,是如何思考、如何感觉、如何想象而生活下去的。
①HansJakobchristoffelvonGrimmelshausen,法国作家(1622?…1676),代表作自传体的《痴儿历险记》为德国教养小说的名作……译注。
青年卡尔罗斯为什么要亲自体会他独特的经验呢?只要说说他自己的经历就会一目了然。卡尔罗斯出生于哥伦比亚山区的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人们仍然过着《痴儿历险记》中所描写的那种生活,实际上就连假双胞胎那样的婴儿也往往降生于世。而且,他的亲戚家里就生过连体婴儿,也就是畸形双胞胎。当卡尔罗斯谈到蒙泰涅①关于诞生畸形儿的以下叙述时,他甚至想到叙述的就是他那可怜的外甥。妹妹,如果引用《岩波文库》的日译本上的话,那就是这样的:没有头的小婴儿紧贴在大婴儿的乳房下面,〃把肢体不全的婴儿撩起来看,他的下面竟然有另一个孩子的肚脐。〃那畸形儿诞生的夜里,亲戚们都来了,大人们没完没了的议论不绝于耳,致使少年卡尔罗斯无法睡觉,深夜里他躺在铺着草的床铺上,想到围绕着银河系的太阳旋转的一颗星星就是南美的名叫哥伦比亚的国家,在这个国家的一个小地方的小山村里诞生并在此死亡,仿佛芥子一般渺小的自己,因而非常恐怖。但是当他想到,现在面对堆房的石墙抱头而睡的自己是属于这个村庄的,是属于连周围这一带在内的这块地方的,属于哥伦比亚这个国家的,属于南美的,属于地球这个行星而围着太阳转的,属于银河系而是宇宙的一个成员时,非常幸福之感不禁涌上心头,把方才的恐怖感冲得烟消雾散,过分的兴奋险些把尿撒出来……
①MichelEyguendeMontaigne,法国思想家,伦理学家(1533…1592),攻法律,曾任法官。1571年退职,从此专心写作《随想录》。这一著作不仅当时被称为人类知识宝库,而且对现代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译注。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这一经历的根本意义当然还无从明白,倒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的教授先生!但是在德国流浪期间,每当自己想起南美哥伦比亚的山区那个小山村的时候,就深深感到,离这世界中心这么遥远而且那么偏僻的地方,诞生畸形儿就是难怪的了,而且倒是理所当然的。与此同时,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市场上卖泥人的摊子上,浑身齐全而且匀称的一概摆在中央,那些缺这少那、歪七扭八的,难道不是尽可能地摆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吗?而且那种摆法不是很合适吗?我只有在心灰意冷非常郁闷的时候才到进口西班牙语期刊、报纸的书店去,然而在那里我却找到了波萨达的版画集。结果是我的全部身心受到它的挑战!原因是那上面就是《痴儿历险记》所表现的。而且就是这位波萨达,不顾自己悲惨,忍受着饥寒,从疯狂绝望的欧洲,隔着大海,把遥远而偏僻的墨西哥,偏僻的墨西哥的偏僻地方所发生的异常情况,如实地用他的画面表现出那里的现实就是这般模样,就是这么令人吃惊的反常,人的肢体如此残缺不全,如此畸形。我越过那些由于生了畸形儿而惊慌万分,深感羞耻,惟有悲痛和畏怖的那些农妇们的头顶,不仅确确实实地看到了墨西哥,而且看到了中南美的所有人们!
〃于是我立刻开始了作为一位画家的工作。我在汉堡的廉价旅馆打工,一天干十八小时的活,但是我的灵魂却似乎飞向南美的我的祖国,我的出生之地,我曾经目睹过诞生连体婴儿的那户人家。我就是这样以二十年来的时间和远隔大西洋的距离,在我的工作中,反复地呼唤着孩童时代曾经梦想向宇宙扩大的那一夜……〃
妹妹,哥伦比亚的画家兼美术史家的汹涌澎湃的热情,滔滔不绝地讲了这番话。从他讲话的口气上看,可能是从我主讲的关于波萨达的讲义中得到启发和刺激而引起的。但是我在听他的话过程中,反而理解了自己为什么受波萨塔的吸引,有些事情在根本性的地方受到他的鼓舞。我也把卡尔罗斯从曾经遇到哥伦比亚某一偏僻地方的堆房干草上生下联体婴儿的那天晚上的经历出发,在汉堡完成了他的工作,看做和我写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是性质相同的。既然这主要是受到波萨达的挑战,那么,我对于从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接受下来的传承中,连那最奇怪的细节都不能漏写一笔。
我们连彼此牙痛的事也记不清了。于是喝了许许多多的玛格丽塔酒,因为卡尔罗斯实际上发明了所有的借以干杯的理由。他首先提出为波萨达干杯,说是为了向我们俩一齐挑战的波萨达干杯。还说,当然,也得为了你方才说的即将开始的工作而干杯!然后为了由于波萨达我们俩才成为朋友的这个墨西哥国,为了这个国家的人民干杯!卡尔罗斯说完这些,坚强地抬起支撑着他红彤彤的大脑袋的上身,而且把皮靴筒的皮子蹭得发响地凛然站起来,喊道:
〃IvivaMēxico,hijosdelachingada!〃然后就直着身子朝我身旁的长椅上躺倒。
我也和卡尔罗斯突然酩酊大醉差不多,此刻是镇痛剂和玛格丽塔相乘效果之中,所以无力扶住卡尔罗斯的身躯。结果是眼瞧着让他躺下去了。这时我看着这位一动不动的哥伦比亚画家、美术史家,不由得产生了深刻的命运相同的感觉,同时也感到从他身上得到了面对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真正鼓励。这种昂扬情绪,是酩酊大醉之后即将被一团漆黑吸进去的时候,朝我划来并照亮黑暗载我退回到光明之境的船。尽管它是把诞生的畸形无脚婴儿漂流到偏僻世界的苇船①,然而它是海尔达尔横渡大西洋的、用纸莎草做成而且结构坚牢的大苇船……
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时间的开始前进
(四)
妹妹!因为你的鼓舞和勉励,业已开始动笔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工作,在我心目之中如何重要,这是没有必要再次重复的,但是为了支撑我在墨西哥的生活,我工作单位的工作,也就是铁凡特贝克大街的大学里的工作还是必须继续下去。因为,有了这份工作,才能解决为了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下去这一主要课题而必不可免的生活问题。因此,尽管我的腮部仍然红肿未消,成人以来从未有过地带着一张肿胀的脸在小教室里上课。最疼的阶段已经过去,只有若有若无的不痛快之感,拔牙之后地方,这个年龄已经不再有口腔里〃真空的恐怖〃了。墨西哥籍的那位日本牙科大夫也因为治疗日常化了,就渐渐地不再像开头那样和蔼相待了。所以我就想,他可能是从我开头陷于最坏情况的模样,和他曾受歧视的恶梦联系起来,以为最卑劣的日本人亡灵出现于他的医院,因而流露出动摇。
①日本古代风俗,如栗谁家生了无脚无手的畸形婴儿,就把它放进芦苇编的小船里,顺水漂流而下直到远方……译注。
《太阳》报登了一条消息,内容是说一位哥伦比亚人和一位日本人是同一个大学的讲师,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但是这位牙科大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条消息,然而上我的课的大学生只有两个人,而且全是女的,她们对于大学讲师大白天泥醉事件,正在搜集各种信息。而且她俩按照这两位讲师的出身国和所属阶层之不同,搜集对这事件的反应。
妹妹,我想你一定对我教的女大学生感兴趣,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其一是来自美国专攻伊斯兰语的雷切尔,我没问过她是美国哪个州出生的,从她英语发音上我也无法判断出来,但是可以肯定她是出生于美国南部的一个小城镇的大龄姑娘。即使吸大麻那样的舞会,也要搞得过了半夜,甚至快到天亮,把餐桌上剩下的粗糙食物随便吃一吃了事。在大学的自助餐馆里,同桌的学生如果剩下面包,她就全包下来吃光,虽然如此但并没有发胖,却未免有些遗憾,不过她那上宽下窄略显褐色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有时让人看到火一般地敏感。这琥珀色的眼光,并不蕴涵着什么复杂的心理活动,此时此刻的确表现的,倒是对我的泥醉事件极端的愤慨。
另一个女学生是在墨西哥知名度颇高的一位画家的女儿,是个旁听生,名叫玛尔塔,她慢慢走的时候,全靠长到脚面的长裙遮掩,还看不出别的什么毛病,不用说快步走,只要情绪一激动,就迈起跛足人可见的波浪形步子。她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