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阳-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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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钱和耳环全部捐给寺里的道士,请道士在寺里为关山林布符消灾。朱妈在清云寺里所有的泥塑前都满心虔诚地磕了头,甚至还给寺里的所有道士磕了头,以至头上都磕出了青包,回家后乌云发现了朱妈头上的青包,问在哪里碰出来的,朱妈不说,支支吾吾,乌云想也许年纪大了,糊涂得在哪里把头磕肿了都说不清了,也不再追问,去找来红花油和药棉,蘸了轻轻给朱妈揉肿。
关山林的生日宴会不欢而散,最伤心最难过的是乌云。那晚她狠狠把湘阳克了一通,说得哮喘病都犯了。辜红也帮着婆婆说丈夫,说湘阳这种沉不住气的样子,本身就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现。湘阳酒醒,自知无趣,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悔已晚了,一团欢欢欣欣的气氛风吹一般散了,又到哪里去把它们找回来再捏到一块儿?当晚大家洒洒惶惶地早早洗了睡下。第二天一大早,湘阳一家就要往回赶。湘阳去向父亲告别,敲门,关山林不开,要两个双胞胎去叫门,门仍然不开。乌云知道那不是办法,就说,你爸爸大概昨晚看书睡得晚,还没起来,你们要赶路,先走吧,待会儿他起来了我再替你们说一声。湘阳无奈,沉着脸不说什么,到院子里领着一家人上了车,把车倒出院子的门,连凌志车的喇叭都没响一下,滑进大路驶去了。
以后几天家中相安无事,谁也不提生日家宴上的事,但都知道那是一块心病,是一个生在心里的肿瘤,尽管不说但它还在那里。几天之后,关山林眼睛疼,先忍着不吭声,后来视力有了障碍,到医院一检查,是眼底出血,黄斑部有一条毛细血管破裂了。医生说病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用眼过度,二是太激动,好在血管已自己封口了,属陈旧性出血,开了些药做吸收治疗,又叮嘱一定要卧床休息,禁止用眼,八十多岁的老人,再犯一次,搞个视网膜脱落,到时悔都来不及了。乌云回到家里,也不顾关山林的反对,把书房里的书一古脑全收了起来。关山林躺在那里说,你把我的顺序全弄乱了。乌云说,从今日开始,眼睛是第一顺序。关山林说,你别动我的书,我不看还不行吗?乌云说,不是你不看,是我不让你看。关山林说,你不让我看,眼睛长在我身上,我要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乌云说,你试试?你要看一眼,我把这一屋书全烧了。关山林说,你烧书,你就成了秦始皇,秦始皇才焚书坑儒,未必你还连我一起坑了不成?乌云说,你是儒吗?你不是,你是兵。关山林说,兵又怎么样?兵就不能看书了?我就是兵,我就要看。乌云说,没说不让你看,看可以,得等医生说能看才看,我们是法制国家,医生的话对病人来说就是法。关山林说,'尸求'!什么法不法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两个人就这么一人一句顶撞着,这工夫乌云已将书收好了,面上还留心做了记号,一切收拾妥当,才关了门出去,让关山林一个人躺在那里休息。
关山林眼睛出了毛病,朱妈先是吓了一大跳,想着签上的话果然应验了,血光血光,眼底出血,看不见光明了,不是血光两个字都占全了吗?那一刻朱妈一屁股坐在厨房里,觉得天地都坍塌了。后来问清事情和性命无关,血已止住了,如果静心歇息,很快就能恢复,不会碍着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这倒是好事了,血光之灾来过了,不是就躲过了吗?朱妈不放心,又跑到清云寺去问过道士,道士说此人这辈子后一百年就犯着这一次,若过了就过了,再以后是享不尽的颐寿延年。朱妈认定这是寺里的钟撞得好,符灵了,这才化大灾为小灾,于是千谢万谢,许愿回头手中宽裕了,再来重重地还一回愿。从寺里出来,朱妈乐得颠颠地,往家走的路上嘴一直没合住,人有一种飘飘的感觉,这感觉朱妈还是头一回有。朱妈想,往后这日子,该是心满意足了。
6 飘向空中的树叶
十二月份,省里的人代会如期召开,关湘阳果然将准备好的材料抛了出来,各代表团看了材料义愤填膺,立刻有提案送到主席团要求进行审查。正是反腐倡廉的风口上,有关部门不敢怠慢,火速成立专案班子进驻A厅,调查结果与材料所提供的事实大同小异,于是做出决定,当事人停职反省,等候行政、党纪和刑事处分。关湘阳一箭射出,便收了硬弓,策马回营,偃旗息鼓,只等拾雕。虽说厅长人选与人代会无关,要等到新的常委们来拍板,但据辜副书记私下透露,人选不是没有,但湘阳之下的都让老同志们不满意,所以,年后湘阳换办公室的事,基本已成定局。当湘阳正踌躇满志地准备离开辜副书记那间宽大的书房时,辜副书记突然叫住了他。老岳父疑惑地从他那副老花镜后看着女婿问,据专案组的同志说,那份材料十分严谨,所列问题个个切中要害,不是受过专门训练和具有特别心智的人整理不出这样的材料,有人猜测这份材料出自一个当过兵的人的手,你消息灵通,知道的也许多一些,你说说,这猜测是真是假?关湘阳笑了笑,他笑得很轻松,也很含蓄,笑过之后,他很有礼貌地对自己的领导和岳父说了一句话,然后退出书房,走的时候没忘了把书房的门轻轻地掩上了。
关湘阳的那句话是:对一个富有战争历史和经验的国家来说,全民皆兵嘛。
关山林是在医院里听到儿子即将坐上省厅厅长位子的消息的。
乌云给湘阳打电话,询问双胞胎孙子的情况,湘阳不在,电话是辜红接的,辜红汇报完双胞胎的最新动向,顺便就把湘阳的事告诉婆婆了。
关山林那几天正在医院住着,几天前例行体检,查出他的血压有些不正常,压差略高,关山林自己没有什么不适,但医院建议住院观察几天,乌云坚持要按医院的意见办,关山林拗不过,就住下了。乌云在家里接完儿媳妇的电话,到医院去看老伴,带了几个血橙和鹅蛋柑,到了关山林的病房,先打来温水让关山林洗了手,才把剥了皮的橙子一瓣一瓣撕开,用一方消毒纱布垫着,让关山林吃。关山林不喜欢吃水果,他喜欢吃肉,而且专喜欢吃大肥肉。也是奇怪了,一辈子生的熟的,从来没有忌过口,而且全是一咬一溅油的那种肉,一日三餐,吃了几十年,也没见过他心血管硬化胆固醇增高,不像那些忌口忌得连猪油都不沾的,到五六十岁还是栽倒在脂肪的门槛上。关山林的口号是,食无肉,毋宁死!医生说,这属于特殊例子,违反科学常识,不能推广。关山林说,共产党人,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发之于剑,亦当泄之以牙。言谈之中,豪气毕露。医生就笑,说,难怪你们那个时候医院少,人都是特殊材料制造出来的,既打不垮又吃不伤,要医院做什么?关山林也笑,说,那是。关山林不怎么吃水果,吃就吃苹果,且指定有品种,非国光黄帅不吃,理由是别的品种粉气十足,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气,唯国光黄帅口脆,一咬咔嚓一响,凑合着能吃。平时乌云知道这人固执,不与他做对,但这个时候就依不得他了,定要他吃橙子,理由也有,血橙鹅蛋柑降血压,可做辅助食疗。都说良药苦口,柑橙不苦,就做药吃下,又有什么不行?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一只橙子吗?关山林原本是不怕乌云的,几十年也没有怕过,近来不知为何,乌云是越来越犟,越来越紧迫,急急地全是对自己的改良,要自己改邪归正,摒除恶习,顺应自然,好像她身后有什么在撑着,催着,让她那么做似的。关山林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总有些气短似的,不让自己拗着老伴,于是从消毒纱布上拿起橙瓣,一边嘴里唠叨着不满一边气呼呼地吃,赌气把那些血红的橙瓣都吃了。吃法也怪,嚼也不嚼,往嘴里一丢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了,鱼鹰似的。乌云知道他有情绪,也不理睬他,看他吃完了,拿过湿毛巾来让他揩过手,这才把儿媳妇电话里说的事告诉了他。关山林听了,脸色不好看,先不说话,闷了半天,后来开口道,共产党也有瞎眼的时候!乌云说,也不能指责湘阳,那个副厅长本来就有问题。关山林瞪眼道,魏延不能用,邓艾就能用吗?一样不是好东西!乌云说,孩子要求上进,也许方式方法上有问题,但要求上进总是没错的,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世界观价值观有了很大变化,我们不能拿我们那套标准来衡量现在人的思想行为。关山林发作道,世道不同了,道德良知还在不在?!忠诚正义还在不在?!光明磊落还在不在?!共产党的骨头还在不在?!关山林的嗓门大,把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引来了,推开门看出了什么事。乌云看和关山林说不通,也不想把他血压又气出什么差错来,说,好了好了,咱们不谈湘阳的事,他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你三十五岁时当旅长,带兵打仗,也没父母管着你,我们也不管他,我们读我们的书。
乌云说罢,就拿出一册阿瑟·因佩拉托雷写的《太平洋战争》来,开始为关山林读书。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自从关山林眼底出血后,乌云就禁止他读书,一定得等他眼疾痊愈后才可以,关山林先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就嚷着抗议,说乌云是纳粹专制,还威胁说要绝食。乌云自然要铁定地坚持原则,就选择了这种读书的办法,由乌云读给关山林听,关山林若有什么心得也由乌云代为在书上做眉批,每天读两小时。乌云打开书,找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读。乌云的嗓子很好,声音不高,速度不快,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关山林很爱听,乌云一读,关山林就安静了,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闭着眼听。入冬了,医院里烧着暖气,锅炉房嗡嗡地把蒸气往每个房间里送,暖气管里时而有汩汩的水流声,仿佛那里面藏着一条正在解冻的山泉,房间里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种睡意,假使没有乌云娓娓的读书声和翻动书页的声音,安静得就像天堂。乌云这么读着,慢慢地没了关山林充满激情的评判声,先没在意,又读了一阵,读到美军收复班塞岛一段,就觉情况有些不对,放下书一看,关山林已躺在那里睡着了,微微地还发出呼噜声。乌云笑着摇摇头,放下书,把毯子轻轻扯开替关山林盖住,这才觉得坐了那么半天,已经腰酸背痛了,两条腿也在隐隐作疼,乌云就想站起来松弛一下筋骨,还没站起来,关山林的呼噜声停了,人也睁开了眼,说,怎么停下来了?怎么不读了?乌云说,你睡着了。关山林大声说,谁说我睡着了?我没睡,我在听!乌云说,还要继续读吗?关山林说,读!乌云就重又坐下,拿起书,打开,再读。这回关山林没再睡,眼睛瞪得大大的,精神头十足,一边听一边做些点评,有时言简意赅几句话,有时轰轰烈烈一大通,这么读了两个钟头,医生进来查房,照例量血压,问问情况,再看着服了药,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晚饭是朱妈送来的,牛肉饺子和小米粥。乌云招呼关山林吃饭,自己也陪他一块吃。关山林胃口不错,吃了二十个饺子,还喝了一大碗小米粥。乌云胃口有些堵,只勉强吃了四个饺子,喝了几口粥,剩下的,就要朱妈拿回家去了。
晚饭吃过,关山林要看新闻联播和本地新闻节目,新闻看完,乌云替他洗完脚脸,就准备睡觉。乌云本来打算就在这里睡。关山林住的是特别病房,单间,房间里也有床,但关山林不让。关山林看乌云的样子是有些疲倦了,脸都有些肿,像是哮喘又要犯的样子,想要她回家去安安心心睡一觉,免得在这里受自己呼噜的干扰。关山林说你干嘛脱衣服?你回去睡,别在这里睡。乌云说,我在这里守着你。关山林说,我要你守干什么?我这病不是生出来的,是大夫看出来的,大夫都说用不着陪宿,你守什么?乌云说,我不守,我是你老婆。关山林说,老婆也不是一天,是一辈子。乌云说,那是。关山林说,你回去吧。乌云拗他不过,就说,那我就回去,你睡时靠墙睡,这床不大,别睡着了滚下来,老年人跌着了容易患中风。关山林说,行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滚下来我还不会再爬上去吗?你回吧。乌云就收拾了东西,把痰盂拿到床前放了,不放心,又用两张椅子并排靠在床边,替关山林掖好被子,说,我明天一早就来。这才关了灯,掩了门,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医院外走去。
天已黑尽了。冬天的夜晚寒风刺骨,乌云穿得不少,但仍觉得冷,老寒腿的毛病好像又犯了,膝盖以下到脚跟钻心地疼,她想今晚女儿从英国寄来的热疗器又要派上用场了,她还想明天得把关山林的保暖鞋带来,病房里虽说有暖气,但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