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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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鹰所言不虚,那套银色的礼服胜似魔服,白马的温驯出乎他的意料。柳生牵着马顺利地通过了北门老桥,来到香椿树街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是,香椿树街轰动,乱了,春耕的孩子来了,阿六的侄儿侄女来了,街坊邻居都来了。小孩们追着白马欢呼,恳求一次骑马的机会,柳生无动于衷,嘴里说,闪开,都闪开,踢到了人我不负责。春耕哄骗儿女说,这马我们不敢骑,我们明天骑游乐场的假马去,这是神马呀,价值三十万,你们骑坏了它,爸爸赔不起,只能把你们卖给人贩子。阿六试图把他的侄子抱到马背上去,要拍照留念,柳生毫不客气地制止了他,马怕镁光灯,你不懂的?沿途的居民们站在家门口,看一匹白马破天荒地通过香椿树街,嘴里都啊呀呀地惊叹起来,柳生,哪儿来的马?买的?捡的?还是偷的?有人羡慕柳生身上的那套银色礼服,柳生,你哪儿弄来的这套衣服?穿着好帅,像一个国际巨星啦。他懒得向那么多人解释,一路上只用半句话敷衍他们,抵债的,别人抵债的。
柳生牵着马抵达家门口,白马恰巧拉了一滩黑色的粪便,他父亲瞪着地上那摊马粪,愣住了,柳生,你到底在外面忙什么生意?贩起马来了?邵兰英闻讯出来,气得跺起脚来,要死了,要死了,怎么牵了匹马回家?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时候能学好?她从门后拿了把扫帚,先打柳生,柳生躲开了,又挥舞着扫帚去打马,白马嘶鸣了一声,前蹄离地,半个身子腾空,似乎要从她头上跃过去,邵兰英吓得蹲了下来。马似乎受惊了,柳生拼命拉住缰绳,对母亲吼,扔掉扫帚,这匹马价值三十万,打不得!邵兰英扔掉扫帚逃回家,砰地一声撞上了门,在门后尖叫,什么三十万?三百万也不准牵回家!你这个不成器的孩子,你和马,都给我滚!
他深知母亲的脾性,说破嘴皮子,她也不会允许一匹马进家门的。他和阿六商量过,能不能把马牵到他家天井里养两天,阿六心里对他有气,一口拒绝道,我家天井那么小,都是我妈晾的咸肉咸菜,回扣是你拿,你妈不肯养马,我妈怎么肯呢?他又找春耕拿主意,春耕说,那么大一匹马,谁家能让你放?你还是把马牵到石码头去吧。他接受了春耕的建议。在码头上,他给白小姐打了电话,一心向她报喜,但是,白小姐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
她的手机始终关机。他很纳闷,给她发了个短信,没讨到钱,只讨到一匹马,速来取马。还是没有回音。柳生不知道她那边是怎么回事,心里有点不安。暗自揣测她的下落,几种下落都不好,有的让他妒忌,有的让他心寒,有的让他害怕,干脆就不去想了。她是一个谜,她的谜底越来越深,他猜不出她的谜底。至于那匹白马真实的价值,也是个谜,解开这个谜,相对要容易一些。他有三教九流的朋友,宠物市场一个绰号叫垃圾的人告诉他,普通的马并不值钱,但是东风马戏团钻火圈的马,价值肯定不止三十万,只不过买家难寻,要出手,必须找对买家。垃圾还向他提议,如果怕麻烦,可以交给他中介,如果不放心他的中介,干脆他来直接收购,出价五万元。柳生知道垃圾从来不做蚀本生意,当场在电话里表态,五万元也不算少了,可惜,是别人的马,不是我的马。
第一夜,他把马拴在一台起重机的底座上,撬开操作室锈蚀的铁锁,裹了件棉大衣,凭窗守马,将就了一夜。水泥厂已经倒闭,石码头上一片荒凉,香椿树街的野猫野狗都喜欢来此处过夜,撞见一匹大白马,野猫悻悻地逃走了,野狗绕着白马观察了一番,看看不是猛兽,虚张声势地吠几声,也跑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在室外过夜,码头上的这个夜晚,以其宁静与诡秘触动了他的心。星空下降了,极其温柔地铺在他的头顶上,河水向城外流淌,一路喃喃低语,偶有夜航的船只悄然经过,桅灯昏黄的光束从漆黑的河面上拖曳而过,河水稍稍亮了一下,很快又沉在黑暗里。石码头的夜色渲染了他的心事,他几乎彻夜无眠,明天开始,他要赡养一匹马了。是她的马。是白小姐的马。这个负担来得莫名其妙,带着挑战的色彩,还夹杂了一丝玄妙的诗意。他在夜色中注视那匹白马,发现马的夜晚比他更安详。它在一个陌生之地安睡,鼻息均匀而雄壮,马鬃在月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那光亮吸引他走出操作室,在马的身边铺满了各种蔬菜,他对马解释道,委屈你了,没有草,只能吃些蔬菜了。然后他轻轻地抚摸了马鬃,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胜利你真美,你比美女还美啊。
石码头上养马,毕竟是权宜之计,第二天,他开始为马寻找一个宽敞舒适的马厩。他熟悉香椿树街的每一快空地,圈起空地,便可以搭建一个简易的马房,但他不放心香椿树街的民风,觉得不安全,于是动起了房屋的脑筋。在柳生看来,最现成的马厩是保润的家,那老房子人去屋空,又有天井,养一匹马,倒是天造地设。他牵着马去找马师傅的儿子小马,小马也喜欢马,虽然认为这事有点不道德,但经不住柳生的纠缠,还是找出保润家的钥匙塞给了柳生。
柳生打开保润家的门,屋里涌出一股浓烈的霉味,窄窄的过道里有冷风吹过,门缝里射进一道晨光,像一把长剑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听见小马的催促声,你发什么呆?我妈快来了,赶紧把马牵进去,别让我妈知道了。他进去展开双臂,试了试过道的宽度,宽度正好可以让马通过。他小心地把马牵进去,先经过灰蒙蒙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还挂着保润父亲的遗照,死者的眼睛从各个角度注视柳生和他的马,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惊疑。通往阁楼的楼梯上,还挂着一把黑阳伞,伞面爬满了白色的霉菌。他知道楼梯上就是保润的阁楼,他从来没有上过那个阁楼,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丢下马,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凉的阁楼了。主人的用品都装入了两只蛇皮袋,扔在墙角,行军床上铺满了报纸,一床棉被和枕头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尘散尽,原来是橘黄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着一根头发,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坚硬,那一定是保润留下的头发,一根十八岁的头发。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头发,保润,你好吗?头发无言,只在他的手指间飘动,他朝头发吹了一口气,手一松,头发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对不起。他说,保润,借你家圈一下马,算兄弟对不起你了。
他准备把马养在天井里。推开通往天井的门,第一眼瞥见的是保润的旧自行车,它失意地倚着院墙,龙头上盖了一件塑料雨披,后架上仍然缠着一捆麻绳。保润以前用过的石担和哑铃扔在地上,哑铃生锈了,石担的洞孔里长出了一丛绿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马往天井里牵,大门那边响起了一片吵闹声,然后他听见了小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妈来了!
果然是马师母赶来了。柳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马师母说柳生你自己骑在人家头上拉屎不说,还要弄一匹马到他们家里去拉马粪?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你妈妈说的,回去问问你妈妈,难道天就看不见她儿子吗?再去问问你妈,别人做坏事天打雷劈,她儿子做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马师母是一个障碍,为此他有思想准备,马师母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匹马,一匹马关我妈什么事?拜托你别这么乱喊乱叫的,别人听见以为闹地震呢。柳生说,马师母你放心,我从来不白沾别人便宜的,这房子空着也浪费,我出钱租下来,行不行?我给保润家创收,行不行?
他忙着与马师母交涉,一时顾不上马。白马胜利滞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与一幅死者的遗照对峙着,骄傲聪明的马或许感受到了死者的敌意,马脖子忽然一扫,保润的父亲从墙上掉落下来,哐当一声,玻璃镜框碎了一地。马师母吓得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地捂住胸口,不好了,柳生你自己看啊,这张照片是粟宝珍留下守家的,连死人都在抗议了,你听不见?柳生你不知道怕的?你要是不把马牵走,我马上就去找你妈妈,让她来牵走!
柳生没有办法了。再僵持下去,人与马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只好牵着马,讪讪地离开了保润家。
他去找小拐,这是事先推敲过的第二方案。小拐在废品收购站收废品。废品收购站的后院堪称香椿树街上最大的院子。小拐对马有兴趣,并且贪图小利,这都是马的福音。他塞给小拐两包香烟,小拐又问他要了一个防风打火机,问,这匹马能不能骑的?他警告小拐道,这马不是人骑的,是骑人的,你只有一条好腿,千万小心点,要把好腿摔坏了,我不负责任。小拐交出了后院的钥匙,帮着他一起把白马安顿好了。平心而论,除去保润家的天井,收购站的后院算是香椿树街上最安全最实用的马厩了。院子里的大磅秤权充拴马桩,一口巨型破铁锅正好做了马的食槽。他舒了一口气,抚摸着马鬃说,胜利,这回对不起你了,条件有限,只能将就一下喽。
饲料的麻烦不算太大,柳生弄不到马草,倒是有各种各样的菜蔬,便每天往院子里倒一筐烂菜,以菜喂马。这样养了四天马,马似乎认识他了,他故意不穿那套银色礼服,骑到马背上试了试,马很安静,仅仅甩了一下尾巴。他感到欣慰,表扬了马,也给了马一个慷慨的许诺,表现不错,明天让你钻火圈玩。
大约是第四天的凌晨,他在睡梦中听见了手机的蜂鸣声,他有某种预感,起来一看,果然是一条短信,署名白蓁。短信催促他:火速把马送到纽约花园郑老板家。
手机号码是陌生的。他打回去,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台湾口音。听得出来,对方身处夜生活的场所,背景声音很嘈杂。那男人不断地追问柳生,你是谁?柳生说,让白小姐听电话,我是她一个朋友。那男人说,我们都是她的朋友,你是她哪条道上的朋友?柳生耐着性子说,生意上的朋友,你让白小姐听电话,我们有急事,要商量马的事!那男人哈哈笑起来,商量马子的事?那你跟我商量更好,出来吧,我们边喝酒边商量。柳生急了,对着手机大声喊,白小姐!白小姐!你快出来说话。那男人说,白小姐出不来,她在卫生间里吐,她现在只跟马桶说话,她酒量太差,你要是她的朋友,就过来替她喝。对方的手机被谁抢过去了,柳生以为是白小姐来了,结果是另外一个男人,听口音是东北人。东北人喝得更醉,狂笑了一番竟然邀请柳生说,朋友,快过来,过来打炮,今天我请客!柳生忍不住了,我打你老娘的炮!他这样骂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他很生气。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白小姐一定回到夜总会,干起老本行了。已经凌晨了,她和那些男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擅长的种种联想都是不洁的、色情的。年轻美貌的姑娘千人千面,风月场上人各有志,但堕落总是雷同的,不过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隧道,从无辜的肉体进去,从无辜的肉体出来。他想起很多年前水塔上的那个黄昏。一个被诅咒的黄昏,一个堕落的黄昏,因为诅咒的嘴唇已经合拢,堕落的痕迹已经冲刷干净,关于两个肉体的细节,他只记得自己这一边了。他竭力回忆那个少女的肉体,记忆竟然非常模糊,只记得树林里的夕阳之光打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珑的洼地,浅浅的,金灿灿的。他的欲望是金灿灿的稻浪,在这一小片洼地里快乐地歌唱。他记得自己金灿灿的欲望,记得那一小片肩胛骨,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是第四天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他去废品收购站牵马,发现后院的大铁门虚掩着,一堆新鲜的马粪散落在门外,他惊呼了一声不好,推开大铁门一看,果然不好了,大磅秤孤独地竖立在院子中央,铁锅里还留着昨天的莴笋和卷心菜,白马不见了。他吓出一身冷汗,操起一根铁管奔进收购站店堂,一路大叫着,马,马,我的马呢?小拐刚刚上班,正蹲在地上捆扎一堆纸箱板,他惊恐地看着柳生手里的铁管,竭力表明他的无辜,别瞪着我啊,我以为是你骑走了。小拐说,你拿着铁管要夯谁?不关我什么事,昨天是你自己关的门。柳生怒吼道,是我关的门,我问你是谁开的门,马没有手,它自己会开门逃走吗?小拐抢下他手里的铁管,扔在废旧金属堆里,我怎么可能给马开门?肯定是谁夜里翻墙进来了,谁让你到处吹牛了?你说那马价值三十万,不是给小偷做向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