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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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击目标,克钦人个个都是好猎手,但是他们未必是好军人,因为他们从未受过军事训练。几分钟后,一发试射的炮弹挟带尖锐的哨音从天而降,偏离目标落到了山背后,猛烈的爆炸使所有山兵吃了一惊,他们个个直起脖子显得不知所措,好像不知道天上为什么打雷。以后接踵而至的炮弹及时修正山兵对于现代战争的认识,炮弹准确落在火堆上,巨大火球腾起来,树林燃烧,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像烤羊肉串一样倒挂在树枝上。迫击炮手个个都像惟恐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在长官面前卖弄射击本领,于是夜空被大火映得通红,炮弹尖啸着撕裂空气,死神从空中追逐不幸的克钦人,炮弹爆炸的巨大轰鸣声从江面隆隆滚过,不绝于耳。
可以肯定,对于远征金三角的克钦勇士来说,这个夜晚绝对是一个灾难的开始,擅长使用弓箭、长刀和火药枪的部落民族头次被现代战争的阴影笼罩,就像他们祖先流传的神话故事:勇士还没有看见魔鬼,就被天上掉下的雷电莫名其妙炸上天。
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克钦战士怀着复仇和消灭敌人的万丈怒火,开始登上竹筏向东岸进攻。这天天气很好,空气好像过滤一样清澈透明,把昨夜的噩梦留在黑暗中。太阳明晃晃地从山头露出脸来,第一抹跃动的阳光猛地投射下来,于是两岸参差的树木和打着旋的浑浊江面一下子就燃烧起来。阵地上的人们看得很清楚,那些像蚂蚁一样蠕动的克钦人离开江岸,竹筏扎得很大,很结实,人蹲在竹筏上,互相拉得很紧,像一些摇摇欲坠的货物。艄公站着撑篙,由于江水湍急,竹筏先沿江岸往上游撑一段,然后再顶着水流摇摇晃晃地向对岸冲来。
雷雨田问段希文:“再来几炮,将竹筏炸沉?”
段希文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天气这样好,我看来一场比赛如何?……传我的命令,各连、排射手,三人一组,专打撑篙掌舵的。击中一个目标奖两块大洋,空枪者受罚。我当裁判。”
命令传达下去,射手个个使出看家本领。随着一声声枪响,步枪子弹拖着长长哨音飞向目标,那些绷直身体的艄公船夫一时间好像弹断的琴弦,纷纷中弹落水。竹筏无人撑篙掌舵,就像失控飞机一样在江面上打着旋,或被江水掀翻,或飞快冲往下游。可怜的克钦人本是山地民族,个个都是旱鸭子,他们逞雄于大山树林,水性却一窍不通。高山峡谷中的萨尔温江水来自雪山,水冷彻骨,即使谙熟水性的人也难以泅渡,何况秤砣般的克钦人?翻滚的江水转瞬间就吞没竹筏,抹去竹筏上的人群。不多一会儿,江水依然,竹筏和勇士无影无踪。
相持数天,克钦大军被江水阻挡,尽管总部十万火急催促前进,缅军还派飞机来扔了几回炸弹,但是天堑就是天堑,除非你长了翅膀会飞。有几次克钦兵试图另寻偷渡地点,但是老谋深算的段希文棋先一着,派部队严密布防,无懈可击。
克钦首领只好下令安营扎寨,躲在炮火射程以外与汉人军队隔江对峙。
6
残酷的决战在拉牛山口展开。
拉牛山绵延百里,亘横在孟萨坝子与萨尔温江之间,形成一道阻挡进攻者通向胜利脚步的天然屏障。对战争双方来说,拉牛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李国辉必须在这里阻滞敌人,保卫孟萨总部,等待主力到达决战。对于雇佣军来说,前有高山,后有大江,这是一个危险的井底,他们必须尽快攻克拉牛山,占领孟萨,才能跳出困境,争取主动。
缅甸空军飞来助战,十几架轰炸机排出三个梯队,对拉牛山以及四周山头狂轰滥炸。比之两年前那场战斗,缅军飞机无论性能质量还是飞行技术都今非昔比,飞机低飞俯冲,投下许多炸弹燃烧弹,森林大火熊熊不熄,硝烟弥漫天空,连空气都因轰炸而变得滚烫和令人窒息。江对岸的缅军重炮也实施炮火支援,每天发射上千发炮弹,将突兀的岩石削平,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工事炸塌,地堡掀翻,许多汉人官兵来不及躲避,被活活埋在弹坑里。
营长张苏泉费力地爬出废墟,他的指挥部不幸被一发炮弹击中,副营长和传令兵当场殉职,幸好排长张奇夫(坤沙)带人及时将他刨出来,值得庆幸的是营长还活着,并且只受了一点轻伤。那一年张苏泉还是个年轻军官,只有二十几岁年纪,中央军校毕业只有几年时间,负伤对他来说还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他被部下从弹坑里刨出来,站立不稳,只好坐在地下呼哧呼哧喘粗气。他往脸上抹几把,看见手上红的是血,黑的是烟和泥土,他痛心地啐了几口,觉得自己这张脸肯定毁了,像个怪物。事实上我从照片上观察张苏泉,认为他还是称得上一个英俊军官,国字脸,三角眼,身材挺拔,神情坚毅,如果不是脸上多了几条难看的伤疤,他对姑娘还是会有很大吸引力的。大地和山峦还在震颤,天空还在晃动,风暴还在肆虐,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刚才那枚重磅炮弹居然没有把他炸成碎片,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随着风暴渐渐远去,眼前景象开始清晰起来,他看见一大堆棉花似的浓雾被风刮散,就像泥沙沉淀,浑水变清,他看见一张脸,这张脸就是坤沙。
“好小子!娘的!……”他扬手打了坤沙一个耳光,三角眼里射出恶狠狠的凶光来,“守着我干什么?敌人进攻了!”
我对别人这一耳光的说法印象深刻,因为这是张苏泉一生中惟一一次对未来的金三角毒枭坤沙的奖赏,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很快雇佣军又像蚂蚁一样爬上来了。奇怪的是,这次敌人不同从前,他们并不躲躲藏藏,也不隐蔽自己,而是大模大样地进攻,好像不怕遭到射击。枪声停止了,炮击也逐渐稀疏乃至平息,一个敌人翻译向山上喊话,那些单薄的音节一蹦出来立刻被山风刮变了调,像金属碎片一样支离破碎地散落在阵地上。翻译说:“山上的汉人,你们开枪吧,这些都是你们的战友,他们等着你们来杀死他们!”
张苏泉举起望远镜,这一看不打紧,血往头顶涌,脑袋嗡地又涨大了。他看见雇佣军端着枪,押着中国俘虏打头阵,就像抗战时候万恶的日本鬼子用枪托和刺刀逼着中国人趟地雷一样。可怜的俘虏有两三百人,他们全都衣衫褴褛,个个面如死灰,胳膊被长长的绳子绑在一起,像等待屠宰的牲口。
枪声停止,阵地被死亡笼罩,空气凝固,只有风把金属一般的破响继续刮到每一个角落。许多年以后这个叫张苏泉的坤沙贩毒集团第二号人物请人写自传,他在自传中述说自己当年在战场上胸膛起伏,血管喷张的情形。他觉得自己大脑里有只大鼓在重重擂响,以致于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捂住耳朵。我相信这决非夸张之辞,世界上没有所谓铁血军人,除非他不是人。
俘虏越来越近,突然有个喉咙发出一声哭音,那哭音像面破锣震荡在死水般的空气中:“操你老缅奶奶!俺……哥哥呀!!”
原来那个士兵的哥哥就在俘虏群里。
很显然,雇佣军使出这条毒计是为了动摇汉人军心,不开枪等于自杀,但是下令开枪,你们能对自己人下手么?你的良心能答应么?……时间一分分过去,那些灰蒙蒙的人影越走越近,一千米,八百米,六百米,现在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俘虏沮丧的面孔。
我曾经相信这是张苏泉军人生涯中最困难的时刻:要么开枪,要么投降或者放弃阵地。放弃阵地是失职,开枪是历史罪人,身为指挥官的他该怎样办呢?令我震惊的是,张苏泉轻易就解决了这个在我看来无法调和的矛盾,许多年后他以一种淡漠声音向别人解释说:敌人押着……进攻,俘虏就不再是俘虏,他们变成敌人的武器,用来消灭我们。敌人的武器当然是敌人的组成部分,而且是更危险的部分,跟敌人手中的重机枪一样。消灭敌人武器也就是消灭敌人,或者说消灭敌人必须消灭敌人武器……所以我下令开枪。
责任击碎良心!理智打败感情!
我无法赞同他的观点,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观点有些道理。因为即使俘虏是“武器”,那也改变不了他们都是同胞,是战友,有感情,有血肉联系,被敌人用刺刀逼迫的事实啊!所以我认为这是一场向自己良心和感情开枪的战争,战友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惟有军人职责大放光芒,顶天立地,与日月同辉!我相信此刻每个中国士兵的灵魂都疼痛难忍,这种疼痛无法用语言形容,所以他们的脸都扭歪了,都像野兽那样发出疯狂的咆哮,悲痛与仇恨同时熔化他们,把他们变成魔鬼,同时也变成真正的军人。
敌人的罪恶阴谋很快被粉碎,他们丢下与俘虏相等的尸体狼狈逃窜,俘虏全部被消灭,几无幸存者。
战斗胜利结束,雇佣兵被活捉十多人,这些有着像岩石一样黝黑皮肤和呆板表情的廓尔喀人大约知道不会有好下场,个个惶恐地瞪大眼睛,身体像树叶一样瑟瑟发抖。张苏泉觉得天旋地转,他看也不看那些外国俘虏,只吐出几个字来:“……剜出心肝,祭奠阵亡弟兄……”
7
美军联络组随同援军主力抵达拉牛山口。
这些高个子美国人骑在当地矮种驮马上,两条长腿可笑地拖在地上,这种滑稽姿势让人想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美国人一进入前线指挥所就打开电台呼叫,于是几架不明国籍的战斗轰炸机突然飞临苏庞渡口,对拥挤在江边的雇佣军实施低空强击,把毫无准备的人群炸得人仰马翻,那些正在渡江的船只和竹筏都被打沉打散,掉进江水里的官兵也被冰冷湍急的激流卷走。飞机像张开翅膀的死神一样反复呼啸着掠过天空,把密集的大口径机枪子弹泼向雇佣军阵地,将人喊马嘶的热闹渡口变成一座血肉横飞的屠场。
噩梦结束,好像它的突然到来一样倏忽离去,飞机飞走,空气恢复宁静。滔滔江水还是一如既往地流淌,热辣辣的太阳穿过硝烟还是那样生动地照耀大地,人们看见除了江岸的草木还在燃烧,大地上尸体还在流血,受伤马匹还在哀鸣,宽阔的江面已经平静如初,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国民党援军和美国重炮赶到,对山下之敌形成合围态势,形势就发生根本逆转。丹尼尔上校和他的雇佣军被压制在山下,成了一支被江水切断的孤军。
现在轮到汉人进攻了。一刹那间,上百门火炮把暴风骤雨般的炮弹倾泻在敌人阵地上。雇佣军被压制在低地上,就像掉在对手设下的陷阱里,因此他们只好仓皇地向江边撤退。西岸缅军得知形势不妙,早已扔下友军后撤,浊浪滚滚的江面上空空如也,没有一只竹筏木船接应队伍过江。
雇佣军的末日来临了。
钱大宇说,江边一仗,钱运周受了伤,一串机枪子弹将他重重击倒在地,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钱运周跌倒的时候,这个仰面朝天的动作及时救他一命,他看见一个奔跑的士兵双手优美地向上一扬,就像跳高运动员努力超越横杆一样,他的努力失败了,身体沉重地跌落在地上,腾起一团灰尘,就像面粉口袋发出一声闷响。钱运周看见眼前的沙地上滚来一张失神的面孔,那脸挨他很近,是张很年轻的脸,一道污血从他嘴角慢慢淌出来,像一条扭动的红蚯蚓。死人凝视着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和僵硬的笑容,他看见那双瞪大的眼睛深处有道光亮正在消失,就像晚霞余辉渐渐被黑夜吞噬。
许多年后父亲对儿子说:“你长大再也不要当兵,离战场远远的,否则你的血会被土地喝干。”钱运周第一次看见鲜红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出来,这个景象使他感到恐怖绝望,神经极度脆弱。他开始感到口渴,身体起火,喉咙里冒出烟来。哦,我的血要流干了,我要死啦!他呻吟道,但是没有人顾得上他,激战仍在江边进行。
在手榴弹爆炸的团团灰雾里,雇佣军终于无路可逃,缅甸的大江最终无情阻断他们求生的希望。丹尼尔上校是个老牌殖民地军人,他把荣誉看得胜过生命,既然荣誉粉碎了,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他对自己和别人都从不怜悯。上校站在江边,茫然地张望着这条从世界屋脊流下来的汹涌大江,这条缅甸大江原本与他毫无关系,他是英国人,伦敦也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叫泰晤士河,他的家乡就在泰晤士河上游。一种冥冥之中的神秘命运指引他来到这条布满危险的大江边,他看见漫山遍野都是敌人,那些敌人弓着腰,端着武器,发出像猎人驱赶野兽那样呜呜的吼声。于是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到欧洲,回到家乡那条著名河流。
英国上校慢慢举起枪来。他知道敌人不会饶恕他,就像他从不饶恕敌人一样。他努力把腰挺得很直,瘦长的身躯像一个惊叹号,军容整齐得好像接受检阅。他从容不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