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三十年1978-2007-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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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用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每年秋收后几乎家家外出讨饭。1978年的安徽,从春季就出现了旱情,全省夏粮大减产。小岗村的农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逼到了包产到户的这一条路上。包干制竟十分灵验,第二年小岗村就实现了大丰收,第一次向国家交了公粮,还了贷款。在当时的安徽省委书记万里的强力主持下,小岗村的大包干经验一夜之间在安徽全境遍地推广。此后,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命名的中国农村改革迅速蔓延全国,给中国农村带来了举世公认的变化。
包产到户的意义无疑是巨大的。它让中国农民摆脱了遏制劳动积极性的人民公社制度,从而解放了生产力,它的推广在根本上解决了中国的口粮产能问题。而在另一个方面,它让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土地严重缺乏而观念较为领先的东南沿海地带,大量闲散人口开始逃离土地,他们很自然地转而进入工业制造领域寻找生存的机会,这群人的出现直接地诱发了乡镇企业的“意外崛起”。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民间公司的庞然生长,在逻辑根源上也可以从小岗村的那个冬夜开始追寻。
如果说小岗村的包干制是一场革命的话,那么,也是在1978年,距这里数百公里外的江苏省华西村则发生着另一场农村变革,与小岗村不同的是,它是从人民公社的肌体中变异过来的一种集体经济,它代表了另一类、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受到政府认可,并也确实发展了生产力的民间公司模式。
华西村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是“农业学大寨”的全国典型,吴仁宝在这个村里当了创纪录的48年的村党委书记,他既是一个农村基层政权的领导者,同时又是一个乡村公司的企业家,这双重的角色让他在很多时候游刃有余,也在另一些时候,遭遇终极难题。这种欣悲交集的命运将贯穿他整个的变革生涯。
当年,华西村成为全国闻名的“农业学大寨”样板大队,吴仁宝还因此当过所在的江阴县的县委书记,在江浙一带,华西村的地位和风光可比大寨,吴仁宝则赫然是“陈永贵式”的好干部。在1975年10月26日的《人民日报》上,新华社记者还曾用充满激情的笔触描写过华西村:“华西大队认真学大寨十一年,过去粮食亩产超一吨,今年可达2400斤……吴仁宝同志向自己提出了五项要求……四是百分之八十的力量用于抓农业,百分之十的地方财力用于农业机械化,把各行各业纳入以农业为基础的轨道;五是继续抓好六十四个先进大队,同时帮助六个后进公社赶上去。除此之外,还要建立一万人的理论队伍,一万人的科学技术队伍。他还向全省代表讲了改土治水、作物品种布局、秋肥造田、平整土地的规划,他把自己的蓝图编成了一首诗:九十万人民心向党,七十万亩田成方,六万山地换新装,五业发展六畜旺,社员人人喜洋洋。”
这样的报道充斥了一大串看上去确凿的、闪闪发光的数据,它曾经引得81岁的文学家叶圣陶激动不已,这位江阴人据此写了一首很长的赞美诗,其中有“仁宝同志江阴众,英雄业绩维仔肩,更思举国数千县,孰不能如江阴焉”之句。而在事实上,吴仁宝在高调学大寨的同时,却又干着另一些“见不得人”的工作。早在1969年,他就抽调20人在村里偷偷办起了小五金厂。“当时可千万不能让外面知道,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呢。”后来顶替吴仁宝担任华西村党委书记的他的第四个儿子吴协恩回忆说,“田里红旗飘飘、喇叭声声,检查的同志走了,我们转身也进了工厂。为什么冒险搞工业?因为种田实在挣不到钱。当时全村人拼死拼活,农业总产值24万元,而只用20个人办的小五金厂,三年后就达到了24万元的产值。”1978年,吴仁宝盘点过华西村的家底,共有固定资产100万元,银行存款100万元,另外还存有三年的口粮,这在全国的数千乡村中可谓富甲一时。在当时,一包烟的价格是0。2元,整个江阴县的工农业总产值也仅仅数亿元而已。
就这样,吴仁宝用一种很特殊的方式改造他的家乡,1978年12月8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的显赫位置再次报道了华西村,题目是《农民热爱这样的社会主义》,同时还配发了“本报评论员”文章《华西的经验说明了什么》,这是当年度这家“中国第一媒体”对全国乡村最高规格的报道。可是,在江苏省和江阴一带,华西被嘲讽为“吹牛大队”,还有一些人给中央写内参,告发“华西村是个假典型”。在这样的风波中,吴仁宝奇迹般地躲过了暗箭,他的“江阴县委书记”在一次举报后被摘掉了,可他在华西村搞的那些小工厂却一直在地下运转。这些不受保护、偷偷摸摸的五金作坊成为了日后燎原中国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胚胎。
我们把视野放得辽阔一点便不难发现,在当时的中国,吴仁宝其实并不孤独。在北方天津静海县蔡公庄的大邱庄,一个叫禹作敏的村党支部书记也在村里偷偷办起了一家冷轧带钢厂。大邱庄是远近闻名的穷村,当地有“宁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邱庄”的民谣,谁也不会料到十年后这里竟会成为富甲一时的“天下第一村”。而在素来有工业传统的江浙一带,一批小工业作坊—没有人做过确凿的统计,如果我们用“上千个”这个概念应该不会太偏离事实—已经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在浙江,钱塘江畔的萧山县,鲁冠球创办的农机厂已经悄悄度过了它十周年的纪念日。
在这里,我们必须提醒读者一个事实:中国民营公司的成长从一开始就有两个源头,一是华西式的乡村基层政权及其集体企业组织,二是鲁冠球工厂式的自主创业型企业。在日后很长的时间里,吴仁宝和鲁冠球是中国乡镇企业最耀眼的“双子星座”,但是他们的起点却相去甚远,前者始终依托在村级政府的肌体上,而后者的崛起则大半是个人创造。这种差异在一开始并不起眼,甚至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乡镇企业”一直是他们共用的一个概念,直到“企业产权”的归属成为一个问题时,他们的命运才开始向不同的方向飞奔,这自然是1990年之后的话题了。
《激荡三十年》之八
萧山虽处鱼米之乡的江南,却是江沙冲击出来的小平原,人口众多而地力贫瘠,鲁冠球生来对种地毫无兴趣,他自小流浪乡里,先学打铁,后修自行车,25岁那年,他东借西凑4000元,带着6个人办起了“宁围公社农机厂”,并自任厂长。宁围是他出生地所在,在他将近50年的职业生涯中,这位日后著名的“中国企业常青树”把公司办到了大洋彼岸,自己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
鲁冠球办厂,可以说真是从一穷二白起家。工厂没有地方买原材料,他蹬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过江到杭州城里,走街串巷地收废旧钢材,有时候就蜷在一些国营大工厂的门外一整天,有厂里不要的废钢管、旧铁线扔出来,就宝贝一样地拣回去。生产什么,也是有上顿没下顿,一开始做了一千把犁刀,跑去向农机公司推销,一进门就被赶了出来,因为他没有“经销指标”。那是一个铁桶般的计划经济年代,生产什么,购买什么,销售什么,都要国家下达指标,指标之外的物品流通便属“非法”。精明的鲁冠球东钻西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活下来的缝隙,那就是为周边公社的农具提供配套生产,如饲料机上的榔头、打板,拖拉机上的尾轮叉,柴油机上的油嘴,要什么做什么。
到1978年,雪球慢慢滚大,鲁冠球的工厂竟已有400号人,年产值300余万元,厂门口挂着“宁围农机厂”、“宁围轴承厂”、“宁围链条厂”、“宁围失蜡铸钢厂”四块牌子,到这一年的秋天,他又挂上了“宁围万向节厂”。四周的农民恐怕没有几个弄得清楚失蜡铸钢、万向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后来人看来,从农作耕地到初级工业化之间,鲁冠球似乎已经在费力地搭建自己的企业基石。
让人犹为惊奇的是,只有初一文化水平、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企业管理知识的鲁冠球在很早就尝试着管理工厂的方法。在1969年建厂之际,他就实行了基本工资制,工人工资额固定,按月出勤结算发放。1971年,他提出了计件(时)工资制,根据工人的劳动量来分配他们的收入。直到七八年后,少数觉醒的国营工厂才小心翼翼地开始试验这种分配制度。“做工厂不能有什么就做什么,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小而专、小而精。”鲁冠球后来说,他从1978年开始考虑一些问题。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他可能是当时8亿中国农民中仅有的几个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人。这一年,在一些企业已经开始悄悄恢复基本工资加奖金的制度,有的还开始尝试计件制。9月,吴敬琏、周叔莲和汪海波发表长篇论文《建立和改进企业基金提成制度》,他们用经济学和政治学的混杂语言十分辛苦地论证,利润考核和提成制度是符合社会主义经济特征的,不是“资本主义的利润挂帅”,在结论上,他们很自然地将那些错误的观点归咎于林彪和“四人帮”:“他们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混在一起,用心险恶地要把我们的企业都变成坐吃山空的官僚衙门。”
1978年的冬天,北京的每一个清晨都给人寒冷的感觉。新华社记者在新闻稿中写道:灰白的太阳终于费力地钻出薄雾,把它那毫无热气的光线投射到这个巨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拥挤的楼房、狭窄的棋盘式街道和蠕动的密集人群中。
如果说,邓小平在年末的访日颇有点“招商”意味的话,那么,欧美的企业主也明显嗅到了中国变革的气息。特别是早在1972年就与中国恢复了正常外交关系的超级大国美国,它那家最著名的公司—可口可乐公司很早就把它的临时办事机构设在王府井街口的北京饭店里。当时在中国主管事务的是可口可乐亚太分部的一个叫亨达的美国中年人,接触过他的人都记得他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12月17日,中美双方发表《中美建交联合公报》,宣布“中美双方商定,自1979年1月1日起,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第二天,亨达与中国粮油集团签署了一份合同,获准向中国出售第一批瓶装可口可乐。根据当时的协议,可口可乐公司获准以补偿贸易的方式及其他支付办法,向中国主要城市和游览区提供可口可乐制罐及罐装设备,在中国设立专厂装罐装瓶,并在中国市场销售。在罐装厂建立之前,从1979年起,由中粮公司采用寄售的方式先行销售可口可乐饮料。合同是在外贸部大院(与北京饭店斜斜相望,仅隔着一条长安街)签订的。外贸部长李强在批复中加了一条:“仅限于在涉外饭店、旅游商店出售。”尽管合作的姿态是审慎和小心翼翼的,但是可口可乐总部显然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水闸一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激荡三十年》之九
美国和可口可乐的速度让人嫉妒,似乎没有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不对打开国门的中国感兴趣。当时的国际环境是,美国刚刚从越南战争中抽身,无力再干预其他地区事务;苏联也因为要插手阿富汗而无暇他顾,冷战局势处于低潮。在经济方面,西方国家刚刚从经济萧条中走出,空闲资金较多,急需扩大海外市场。4月,国务院主管经济的副总理谷牧率中国代表团出访欧洲各国,所到之处,官员和商人都表现了愿意同中国发展经济合作的强烈意向。在和法国总统德斯坦会谈时,法国驻华大使对谷牧说:“听说你们要搞120个大项目,我们法国很愿意有所贡献,给我们10个行不行?”在联邦德国,巴符州州长说可以贷款50亿美元给中国,马上可以签字;北威州则表示100亿美元也问题不大。这些资讯都刺激着中国领导人对引进持积极态度,因而形成了加快扩大对外引进的思想。
6月22日,邓小平找余秋里、谷牧等人的谈话中指出同国外做生意可以做大一点,搞它500亿,形势不可错过,胆子大一点,步子也可以大一点。不要老是议论,看准了就干,从煤矿、有色、石油、电站、电子、军工、交通运输一直到饲料加工厂,都可以尽快开工。
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事实是,根据邓小平的这段讲话,中央政府曾经策划过一个庞大的10年引资计划,计划引进600亿美元的外资,大大扩大工业、农业、科学技术和武器产品的生产,其中包括了120个大型项目,如矿山、钢铁联合企业和石油化工设备。哈佛大学的中国问题专家费正清日后评论说:“该目标不切实际,一年左右就不得不大幅度降低。许多与国外签订的合同被迫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