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三弦董说:“小菲枪打得不赖,再碰到敌人还能派点用场。”
胡琴张认为可以先把吴大姐搬到隐蔽的地方,反正马上就回来抬她。最多三十分钟。两个伤员也认为村口是危险之地,带上吴大姐所有人都添一分危险。假如刚才袭击他们的人堵在村口,还有一个回合好打。若是村口有地下党接应,再回来援救吴大姐不迟。
村子里的地下党支书蹲在村口的毛桑树上接应他们。他说他听了枪声知道事情糟了。一个汉子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和支书一人背起一个伤员往村里去。三弦董看看自己的怀表,已经两点钟了。
沿路往回走,吴大姐却找不着了。他们三人都是城里人,靠街名路牌认东南西北,到了乡野地方,两个坡一下,一个弯子一兜,越走越迷,还不断抬杠,你说朝左他说朝右。“当时你们没看见吗?铁路在左边的!”“哪来的铁路?”“看不见铁路,能看见铁路旁边的电线杆子啊!”
三人开始分头找。刚走了十多步,胡琴张说分头不是个事,万一人越找越少,找到张郎丢掉李郎,肯定要错过和师部医院以及文工团其他人的集合时间,那就等着散匪、民团、国民党收拾吧。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参加革命(5)
又找了半个多小时,云雾上来,月亮毛了,三人都发现浑身精湿,不知是汗还是雾气。三弦董认定这一片就是遭遇战的地带,小菲四面看看,说绝对不是,这地方他们半小时之前来过,等于是在原地兜圈子。胡琴张同意老董的说法,他也记得他们把吴大姐藏在这块土凹子里,旁边都是苇子草。小菲说哪来的什么土凹子,明明是一块石头,突在外面,吴大姐是卧在石头下的。两个人心烦意乱,说小菲才吃几天军粮?他们俩走的桥比小菲走的路还多!又说小菲不懂战争和革命有多残酷,就是这样,刚才还活蹦乱跳一个吴大姐,说牺牲就牺牲了。
“吴大姐就没牺牲!”小菲说。
“给反动派抓去了,等于牺牲了!”
“我不信她给反动派抓去了!”
“那你说她去哪儿了?”
“她还在那里等我们救她!”
“找到她也不行了,也来不及把她抬到村子里去。”
小菲突然听出一点窍门来。原来这两个人串通一气,想丢掉吴大姐。
“不抬回村子,抬着跟我们走也行!”
“她伤那么重,你抬呀?”老董说。
“你屁也不懂,瞎吵嘴!我们革命者在这种时候为了不拖累战友,自己会悄悄走开,悄悄结果自己。懂不懂?吴大姐爬也要爬开!”三弦张说。
“你们刚才还说是反动派把她抓去了!”
两人已开始朝铁路方向走。他们懒得为这小丫头耽误时间。时间耽误一分就多一分危险,谁知道那些袭击他们的人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搬了兵朝这儿来。“不是反动派抓走了她就是她自己走开了。”老董边走边说,他想小丫头肯定不会让自己给落下,肯定马上颠颠儿地跟上来。而小丫头就是不上来。
“你也想牺牲,是不是?”老董说。
“我一个人去找!”
“集合的时候不到就算逃兵!”
“你俩知道我不是逃兵!”
“那我们不知道。说不定你真嫌革命太艰苦,不想干了呢!反正归队的时候我们得说你不愿归队。”
“你们不能扔下吴大姐不管!”
“少数服从多数!三大纪律你怎么学的?到革命队伍一年了还是个老百姓!你不走?我宣布你是逃兵。对逃兵你知道怎么处置吧?立即枪决。”
小菲不知他们是在逗她还是真要毙她。她快速看看三弦张又看看老董。两人手都搁在手枪上。假如她转身就跑,子弹从背后打过来,那是顶不光彩的。那是逃兵吃的子弹。他俩枪法很坏,但是这个距离恐怕还凑合能放倒她。小菲“哇”的一声哭了,跌跌撞撞跟上他们俩。小菲一路走一路哭,三人最后一段路全是跑步,她也止不住哭。她哭是因为是非道理全部混乱,自己似乎有理,又似乎没理。但吴大姐一个人被丢在乱草堆里有多可怕。不是流血流死就是渴死饿死,碰到个好人还好,万一碰到的是民团、土匪、国民党部队,吴大姐就太惨了。不过怎么也比谁也不发现她,她一点一点慢慢死要好,到处都是水洼,蚂蟥马上就找到她,把她拱了。小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理站得住,所以她在大部队打完仗就找到了政委。她要把老董、三弦张和她的分歧汇报给领导,看看道理该是怎样讲。
政委很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谈。现在我不和你扯皮,先给我演出去。”
部队打了大胜仗,俘虏了近一个团的国民党官兵。这些官兵中有不少马上就倒戈,撕掉了国军军徽,胸口上缝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白布,军帽还是国军的,只是佩上了红布五角星。天下着毛毛雨,现染的红布五角星都挂彩一般,洇出血色红晕。文工团分成好几个演出小分队,给国民党倒戈官兵演出,启发他们阶级觉悟的戏剧。一下子要同时出四个喜儿来,喜儿严重缺乏,加上原先头牌歌剧主角吴大姐成了准烈士,实在找不出顶替的人。人们就想到了老牌儿“顶替”小菲。小菲不是背台词背曲调快吗?让她赶着背背。教教动作,好好化个妆,可能也凑合。反正是给前国军演,他们也不知好赖。
小菲在化妆结束后台词还没背出来。站在台边提词的人手里拿了厚厚一本词单子。不过他一页也没翻,小菲居然把喜儿演得行云流水一个结巴不打。
在这场演出中鲍团长突然认定小菲是块好材料。胆大不怯台是头一份好,上台就疯,能哭能笑,完全忘我是第二份好。加上她平时下苦力练功,身段动作干净,嗓子又亮,怎样也扯不破。嗓音能拔高和她不惧怕无顾忌有关,也和她的忘我有关。总之小菲可是真戏疯子,团长从延安来,一直做演员,没见过比小菲更“戏来疯”的。
小菲的这一场“顶替”让另一个人也着了迷。他不像鲍团长那样识货,他觉得小菲一分钟之内就把他迷了,让他走不动了。这小女子多真情呀,哭得他这沙场老将也心碎八瓣,泪流满面,本来是路过看一眼,结果就坐在马鞍上把戏看完了。警卫员怯生生地催他:“首长,招集开会的人恐怕到齐了。”首长不好意思让警卫员看见他流泪,头也不回地说:“散会。叫他们来这里受受教育!”
警卫员把团长、营长们带到临时划定的露天剧场,在毛毛雨里看完了小菲演的《白毛女》。后来小菲知道这个首长姓都,是红小鬼,做红小鬼之前做乞孩,头上铜板大的疤癞全是疮疥留下的。大家认为都旅长官运会很好,小菲给他看上是一步登天。不过这时离都旅长看上小菲还远。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放服装道具的粮屯(1)
小菲下了场之后,鲍团长上来说:“你这丫头本来是前途远大的。我真为你遗憾。”
鲍团长文绉绉的,但他的阴沉一目了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妆。”
小菲一卸妆就被人看起来了。不久就给押到放服装道具的粮屯里。只告诉她先安心蹲禁闭。小菲蹲过一回禁闭,是因为她把一枝步枪给弄丢了。他们那次断了一根道具木头枪,临时借了战士的真三八枪上台演戏。小菲这天顶替的是个反串角色,演个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枪。下台之后不多久,发现枪不见了。小菲这时蹲在禁闭室里,想她又丢了什么。第二天清早她给押着去茅房,看见文工团的人都在吊嗓子练身段,就问押她的警卫:“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闭嘴——逃兵!”
小菲马上懂了。革命是这样残酷,这样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觉得自己一夜间长大了,再不会没心没肺,供人取乐,成日傻笑了。母亲原来有母亲的道理:你不能轻信任何人,什么都要有备在先,先发制人。小菲提着裤子骑站在茅坑上,一点便感也没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渐升的太阳照在暖过来的苍蝇身上。它们翩翩地飞舞起来。
鲍团长来找小菲谈话。政委也来找小菲谈话。然后又是团长来。小菲直觉到团长和政委开始抬杠了,她得争取团长。她讲述事情的经过,心里想的是吴大姐被蚂蟥拱得尽是窟窿的身体。蚂蟥要找到那个枪眼还了得?还不成窝地往里拱?小菲从来没见过蚂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狰狞可怖血淋淋的想像。吴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没吴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变得很雄辩,很煽情。说着说着团长卷完最后一撮烟丝,站起身便走。
据文工团的人说团长和政委火并了一夜,最后把政委杀下去了。小菲获释,三弦董和胡琴张被遣散回家。那是革命节节胜利,解放军百万雄师即将渡长江的时刻。小菲在今后的一生中都不愿去想三弦董和胡琴张的命运。他们究竟是不是想抛弃吴大姐保全自己性命,小菲也不得而知。想不出真伪,她就以一句“革命是残酷的”来收拢思考之缰。两年后在开始镇压土匪、恶霸时,确实得到供状,说一九四八年年底民团在白天找到一个相貌端庄、讲京话的女解放军伤兵,她说自己是被战友遗弃的。她死于流血过多。在小菲反复想这件事的时候,她有时会出现一丝罪过的庆幸:当时她差点留下陪吴大姐。要真留下了,她就不会活下去,活到遇上欧阳萸的一刻。遇到欧阳萸也不是现在的事。现在小菲走出禁闭室,直接去了打谷场,一段一段练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她一会不闲地练唱练舞,去包扎所洗血衣绷带,去伙食团劈大柴。革命是残酷的。
人们发现整天板着脸的小菲突然成了大姑娘。他们想不通她是做了什么手脚让自己成熟美丽的。看看她,脸上五官也长开了,脸型也出落成上宽下窄了,一个月前还肿泡泡的眼皮瘪下去了。再过一阵,嗬,小胸脯也起来了,两根大辫子甩得好妖啊。
他们这支部队没有再继续向南,留下来剿匪、搞土改。另外一个文工团转成地方了,但有几名“老新四军”要调到旅部当干部。
小菲在旅部是大名角,她个个角色都顶替过,所以出场率第一,人人都认识她。这天她去旅部机要室送要印的新剧本,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政治部写什么。她一眼只看到他握着小楷狼毫,侧面看十分俊雅。她停了一下,目光又往窗内探了探,啊呀,从来没见过活人把字写得这么漂亮!窗内人觉得什么挡了他的光,抬头、侧脸、皱眉。小菲赶紧走过去,边走边把她看在眼里的细部拼接起来。这一拼拼出个美男子。小菲对美男子是有要求的:头发要多,眉毛要整齐,眼睛要多情,个头要高挑。她问小伍,政治部一个新来的干事是谁?小伍告诉她,是敌占区来的老地下党,姓欧阳。叫什么名字?记不太清了。小伍已经和少白头刘岱川结了婚,一点儿女情长的意思也没了。
小菲回旅部取文件时,一路上给自己编借口往政治部去。说借毛笔使使?机要室的笔最多,跑政治部借什么笔?说有个字不会写,想请教请教?不行,上来给人家一个无知的印象。那么,就说哎哟,我以为王副主任在这儿呢!似乎有点疯傻轻佻,万人熟,文工团的人总给人这些恶劣印象。想到最后小菲也没想出什么妥当借口。她走到机要室,迎面出来的竟是这个欧阳干事。
他见一个女兵进来,头也不抬,先往门内暗处让一步。小菲看见他的脸在一大堆头发下面微微泛红。她赶快跨进门,让他出门去,别让他受罪。机要员指指印好的剧本,告诉她刚才欧阳干事来送文件,一眼就看到剧本第一页上的别字,他用笔校出来了。小菲一看,不得了,第一页大花脸了,有十几个别字。欧阳干事叫文工团多学学文化课,机要员说,写这么多错字还写剧本呢!小菲赶紧问:“这是他说的你说的?”
“他说的。”
“肯定不是。是你说的。”
“咦?你怎么知道?是我说的。”机要员笑了。
“我想人家欧阳干事也不像说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不像?”
“半瓶子醋才刻薄,一瓶子醋人家才宽厚呢。你能你刻钢板的时候怎么没看出别字来?”
回到文工团小菲去了镇上,买了本字典。她没事就背字典。她背的功夫好,不久背了一百页。有天听说部队打下一个大土围子,里面有不少书。小菲跑去了。
走到土围子寨墙外,看见几位首长骑马跑过去。其中一个首长回头看小菲一眼,大声咋呼:“喂,看那个小鬼,是喜儿不是?”
小菲几次听都旅长作战斗动员或表彰大会的报告,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相遇。她有一点怕他,因为所有人都有点怕他。“戏演得好啊!小妹子!”都旅长边说边打着很干脆的手势奇#書*網收集整理,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