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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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到哪里都不拘束,但在这个家里她拘束极了。她觉得公公虽然不记恨儿子,对她的到来也周到接待,但她觉得缺了什么。缺了人情当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她却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元素。似乎人和人、亲情和亲情相处的一道道手续,姿态、表情、话语——那些规定场景中的规定动作全都减免,减到了这场历史性的大团圆大和解没有任何戏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小菲想像当时欧阳老爷子撵他儿子出门的情景:“你不要再回这里了。这里没一个人和你有关系。请你把钥匙交出来。不交也方便,我请锁匠换换锁好了。那些你擅自从我书架上拿走的书,请你还回来。从此以后,我们是陌路人。明天买报纸,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以肉体来推翻所有猜忌(4)
她发现公公惟一流露了一点人之常情是见到他孙女儿。女儿跟在小菲边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见到爷爷便愣住了,像一个小动物根据什么神秘血缘信号在辨认这个老爷子。不,似乎她早就认识他,只不过在想到底在哪里认识他的。爷爷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镜后面柔和起来,淡泊的一个人也出现了刹那的浓烈度。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小菲说上学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欧阳雪,一直有个心愿想让爷爷好好给起个名。爷爷说雪就很好,和她父亲一上一去,音律对仗。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小菲知道老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女儿一直用心地观察爷爷。在爷爷和小菲谈话时,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贯注。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静的那一半,而在小菲母亲身边,她是任性强烈的,常常也说得出不假思索的负气语言。这个家也没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样对她重视,特为她准备点心、零食、水果。她像大人一样平等地参与谈话,面前也像大人一样搁了一碟干荔枝肉和一个用来当餐具的袖珍银叉。
等她的堂兄、表姐上楼来,小菲发现女儿把自己调整得和他们一模一样,礼貌而淡泊,不要求做孩子的特权。他们把她叫“妹妹”。全家很快都把她叫“妹妹”了。
午餐也不因为小菲这样的稀客而弄得郑重其事,这是个星期天,但长辈晚辈各吃各的,三层楼开三桌饭,小菲和女儿自然和公公婆婆一块吃。嫂嫂是这家惟一懂得寒暄的人,午饭之前上楼来问:“菜够吗?要不要我烧点东西给弟妹吃?”
欧阳老爹眼睛也不抬,朝她笑笑,摆一摆手。她马上做错事一样走开了。小菲看得出这是淡泊的淡,而不是冷淡的淡。饭桌上四个盘子里,有两个装着小菲带来的礼物,一个是清蒸腌鲥鱼,一个是酱肉。小菲妈知道女儿要见公婆,命也不要地张罗礼品。食物不知怎么紧俏起来,样样都凭票证。小菲知道母亲乘长途车下乡,背着沉重的米袋,用大米和农民换来肉食、鸡鸭。然后该腌的腌,该酱的酱,把小菲弄成了个前背后扛的乡下亲眷。如果小菲妈不为她准备这些食品,这张西洋椭圆餐桌上只有两只盘子了:油焖笋和虾米烧冬瓜。鲥鱼只切了一段,老太太用刀叉分成六块,每人一块,老爷子两块。
君子之交淡如水。人们在家里如此君子是否憋屈得慌?小菲就感到憋屈。老太太连送她贵重首饰都是淡淡的,把一条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放在她面前说:“喏,我也不戴了。喜欢你就拿去吧。”
老爷子谈到欧阳萸最近的小说,也淡淡的:“几个孩子里弟弟最不会写,现在他倒成作家了。”
大姐同样不露声色地拿了几块衣料和一张羊皮,说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学里一个比一个朴素,小菲不嫌弃就去做两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为郑重些,送了小菲一床高级毛毯,一看就是特为去买的。小菲奇怪了,这一家里怎么出了欧阳萸这样一个大撒手的败家子?钱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也许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败家?什么宝贝也不当好东西?后来她发现他们的确是这样,如果你对他们某件东西由衷地、热烈地称赞超过三次,那东西就是你的了。小菲和团里人住在宾馆,不方便带上女儿,就把欧阳雪留在婆婆家。小姑娘看到书架上有一个极小的古龟化石,跟她爷爷说:“真好玩!”过了两天,她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再过几天她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长时间地端详它,然后浮想联翩地长嘘一口气。老爷子把化石取出来,放在她手心上,说:“喏,拿去吧。”
小菲很难为情,叫女儿把化石还回去,老爷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扬扬手,意思是:别烦了,就这么定了。
女儿一天看见大姑背了一个铜鼓似的皮包,便说:“这是什么?真好看!”大姑比爷爷还过分,立刻把皮包给了小姑娘。小菲简直无地自容,把女儿叫到楼顶平台上,叫她“站好!”问她以后还向人讨东西吗?女儿站得笔直,反省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几年后小菲有机会和老爷子一起生活,她才彻底明白欧阳家人的性格。那时她为老爷子做了一顶狐皮帽,老爷子遇见一个老亲戚不断赞赏它,他便摘下来送老亲戚了。
从上海回到家,政府对粮食、副食的紧缺有了解释。一是苏联逼债,二是自然灾害。性情平和了几年的小菲母亲又唇枪舌剑起来。她的矛头是她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外祖母已经不和大家同桌吃饭,小菲母亲认为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样,都不是拉套的牲口,只配吃南瓜粥或芋干饭,肉食、菜油全省下来给女婿家三口人。小菲假如贪馋一点,母亲背过脸也给她难听话:“没见过这么不贤惠的女人!左边是自己男人,右边是自己孩子,不能少吃两口?男人饿不得,男人养血养膘都难,孩子吃的是长饭!女人吃了有什么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对老外祖母,她的话更恶毒:“活着不就糟践粮食吗?又不种田,不然吃下去的还积点肥!”
好在老外祖母只会脾性极好地问她:“啊?”
“装聋作哑!你养了那么多伢子怎么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还有这么大胃口!”因为母亲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来,她们的耗粮量便大得惊人。母亲先是消瘦,渐渐浮肿,但她尽量把胃口压制住。外祖母却没有这份意志力,自己在床上念念叨叨:“你还就是不死,给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你活着干什么?吃伢子们的粮票?黑户口一个,你偏还不死!当时他们行行好,一块叫你跟你老头子去了,多干净……”
小菲妈听了,有时候会突然跳起来,拿根绳子走到里屋,把绳子往老外婆身上一丢:“喏,成全你!”
“啊?”老外婆把耳朵又偏过来。
“又装聋了吧?”
这都是在欧阳萸不在家时发生的。欧阳萸一回来吃饭,小菲发现母亲完全和过去一样。尽量在桌上摆出四个碟子,一盆汤。欧阳萸很配合,说他爱吃掺南瓜的饭,芋干粉烙饼。渐渐地,他在乡下住得越来越长久,有时三四个月才回省城一趟。小菲刺探加搜查,却没有在他神色语言以及行装里发现异样。她正在演《雷雨》中的四凤,无法跟踪他到乡下去,但她相信他又有了女人。副院长加知名作家,女人们是什么嗅觉?马上苍蝇扑血地来了。三十多岁的欧阳萸比年轻时更吸引人,不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抑郁骑士,而是挥洒自如的情场老猎手。他每回从乡下回来都消瘦一圈,不是让激情燃烧成那样是什么?
在排练中小菲从来没感到如此体力不支。大哭大喊的情节,她几乎真晕倒。下了排练场,她无论什么地方就一屁股跌坐下去。一次她跌坐在一大圈铁链上,跌得生疼也无力站起来。她怎么受得比四凤还苦?一只手罩在眼睛上,她看见自己面前地板上两摊泪渍。
“小菲姐,你的绿豆汤。”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以肉体来推翻所有猜忌(5)
这是剧团给主要演员的补助,每天排练后一缸子加古巴糖的绿豆汤。小菲抬起脸,想给站在对面的人一个感谢的微笑,鼻子吹出两个大泡来。端着绿豆汤的男演员是五十年代中叶戏剧学院毕业生,头发厚厚的,乱蓬蓬的,一双寡欢的眼睛,让你觉得这是个多思的男孩。他是周冲的扮演者,说话先来一句:“小菲姐请教你一下。”有时他说“请教”是不同意小菲对戏的处理。但他常常在剧团人瞎聊时说:“请教一下小菲姐吧,她读过的书多。”小菲常常受宠若惊:世上还有个如此崇拜她的人呢!她在那些巡回演出途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背诵的诗句只有他一人记下了。有时他也酸一下,念出来给小菲听。叫陈益群的男孩子这些年一直暗中替小菲递茶送道具,领夜餐打午饭也常常是他自告奋勇。小菲马虎起来什么也留意不到,但一留意就嫌陈益群粘手。开心不开心,她都跟他逗:“谁是你姐?”或者说:“你不缺姐,你缺个妈跟在你后面给你擦鼻涕!”陈益群就会恢复成一个大男孩,和她打嘴仗。小菲身上那个永远是少女的部分,跟陈益群在一块就显露出来。
“偷喝我绿豆汤了吧?”小菲吹着鼻涕泡笑问陈益群。她觉得他这时出现正合时宜。
“谁偷喝了?我还把我的一份添给你了呢!”陈益群一认真就更孩子气了。
小菲感激得要命——他居然不问她为什么哭。
“今天我词都说错了!”陈益群两眼晶亮,一次淘气之举幸免了惩罚似的。“不过你们谁也没发现。平常你对别人的词也记得特清楚!……”
“有时候好演员会即兴发挥。”
“这样的著名剧作可不行。曹禺先生的每个字都得是钉子钉在那儿。”陈益群坐下来,紧挨着小菲坐在链条上。
“未必。曹禺先生写这个戏才二十三岁,一个暑假在图书馆里就写出来了。”
陈益群又是那种景仰的眼神,那种自叹不如的微笑,说:“小菲姐知道那么多事。”
小菲想说那是她丈夫知道的事多。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此刻不想提欧阳萸。似乎她已经败给那个女情敌了。她一提欧阳萸似乎连那女情敌怎样讥笑她都想像得出。
“有时候想,小菲姐肯定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这么好看,又是主角,又有知识,她还缺什么呢?”
小菲慢慢转过脸,看着他,说:“你知道什么呀。”
那天之后,小菲就躲着陈益群。一旦找不着他,她又怀疑是他在躲她。排练场上,小菲就以四凤在周冲眼睛深处找究竟:到底谁躲谁?发生什么了,需要两人相互躲闪?她却发现陈益群以周冲追问回来,问的是同一桩事:我们怎么了?于是周冲和四凤几乎就要把周萍挤出去了。团长是这个戏的导演,马上发现四凤的激情火花冒错了。
团长一遍遍地给小菲说戏。最后戏是开演了,但所有人的感情都有点错位。
这天晚上小菲卸了妆,心想,就是不一样了,往常陈益群会叫喊:“小菲姐,花卷给你领来了!”好可笑,我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和他有想法,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刚刚换好衣服,陈益群在走廊里喊:“小菲姐,又是洋葱花卷儿!”
小菲把门打开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脚蹦着蹿过去的。她那么怕错过他。陈益群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子,里面有四个杂面花卷。“我吃一个就够了,你小伙子能吃。”
“给你女儿吃吧。”
“她才不会吃洋葱。”
“那你家还有那么多人呢。”
“烦不烦?你吃吧!瘦得跟个鬼似的!”
陈益群在灯影子里,但小菲看出他欲语又止。等小菲从剧场走出去,台阶上已有两个人在清扫了。小菲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就是怕碰上陈益群。再说家里没有欧阳萸在等她,她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刚走下台阶,陈益群就在背后叫她。
“小菲姐!我送你回家吧。我骑自行车送你!”
小菲站下来。这样的夜晚有个陈益群这样的伴儿难得。女人有个英俊年轻的追随者有什么不妥?她和欧阳萸结婚这么多年,追随得累死了。这是夏天的夜晚,陈益群穿的衬衫没有扣纽扣,里面一件破旧的蓝色背心。一骑车,风兜起他衣服后襟,蹭在小菲脸上。那是很年轻的男子气味。单身汉,却洁净。小菲总是想在陈益群身上看到年轻的欧阳萸,陈益群的洁净气味使她明白他绝不可能跟欧阳萸相像:他是个很会生活,很有自我料理能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门口,路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