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结-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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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李歆慈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这些作法,都是想引我出来……遂他所愿又如何?”
李歆严略有震骇,又道:“就怕……”
“怕什么?”她目光一厉,打断了他的话。
“最少,明日锐羽的行动,交给我管吧!”
“锐羽一向是由饮冰统带的。”
“可她这么久,也没能沾到猎天鹰一根寒毛!”
李歆慈冷笑:“你以为你能沾到?”
李歆严面色有些发青:“姐姐,在你心里,我总是连个丫头都不如!”
李歆慈猛地侧过头去,阶外霏霏细雨中,漫山枫叶只在边沿上透出星点儿红意,再过一个多月,到了八月十五,叶子红透了,她便也该北上华山,成为陈家媳——这日后并不遥远。李歆慈心中有说不清的揪扯,道:“我并不是不想放手,然而你这颠三倒四的行径,还就在眼前,让我如何放手?我在家一日,总之是为你撑着,等走之后,自然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她这么说着,便唤道:“饮冰、咀霜!”
两个婢子都是跟她多年的,心领神会地一个取了雨披,一个提了木屐来,为她穿戴好,便往阶下雨中去了。
穿了两道门,正要迈进长廊,李歆慈忽然定了脚步,又拐往另一道石子小径上去。两个婢子在她身后互相换着眼色。没过多大会儿,眼前便出现两盏白底黑字的灯笼,影影绰绰地,照出月亮洞门里的厅堂。
厅堂里香烛缭绕,烛火晃亮了牌位上已经暗淡的字“先考李氏讳赤霆神位……”
门前歪着个枯瘦的老奴,正打着盹。李歆慈便径直走到阶下,一脚踏过去,有块石板松了,她抬眼环顾,院落颇有衰败之象。
“谁?”从正堂中钻出来个方脸膛的中年男人,他身后一个满面是泪的戴孝妇人和一个惨青脸的少年,也同时愕然回顾。
李歆慈眨动了下睫毛,道:“原来三叔也来了。”又道,“咀霜,回头拨五百两银子过来修整下二婶这里。”
咀霜连忙应了。
那妇人施了半礼道:“不必了……歆荣,还不来谢过大姐?”
少年赶紧过来作揖,李歆慈拦着了,道:“先给二叔上炷香吧!”
上过香后,二夫人叫人看茶,李歆慈推说要去母亲那儿问安,便辞了出来。
“难为你还惦记着。”三爷李赤雷跟在她的后面。
李歆慈的笑意隐在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中:“我本是去探三叔病况的,又想起今儿是二叔的诞日,虽说不是啥名目,过来看看二婶也是好的,却没想到三叔也在。”
转回长廊前,路又岔开一道。
“不管他如何,总归是我一个妈生的。”李赤雷站住了脚,道,“我回我屋去了。”
“三叔。”李歆慈忽然唤了他一声,他瞧定了她,好一会儿,方问:“有事?”
“我知道二叔的事,你一直怪着我。”李歆慈垂下头去,脚尖拨着栏杆缝里的残存炮仗屑衣,这些褪了色的屑子与檐角、梁间悬着的大红灯笼、帐幔,都昭示着两个月前这宅中曾有过的喜庆,然而笼在这初秋的潮气里,一团团湿浓的红,却反而令人眼闷心慌。
李赤雷似怔了下,方道:“是他不听你劝阻,硬要去滇边的。”
李歆慈郁郁地叹了声,道:“当年我答应过你的,如今失约了。”
八年前,父亲五七祭日的前夜,她得了李赤霆将要分裂家业,纠众离开的消息,便深夜去拜见李赤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相劝。李赤雷最终长叹一声,道:“他确实有错,然而他终是我一个妈生的哥哥,你要答应,永不追究这些事,永远保他平安!”
她当即跪下立誓:“有我李歆慈在一日,便有二叔一日平安,若违此誓,叫我被至亲利刃穿心!”
如今李赤雷似乎早淡忘了那些事,轻摇着头道:“世事哪里有万全的?这是他的命……”
见他又有迈步的意思,李歆慈赶紧加了一句:“三叔,我在家的日子不多了,如今江湖风波谲异,这一家子,可靠你了!”
李赤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道:“不就是个贼子么,明儿你出手,自然打发了,再说严儿也不是孩子了,你何须多操心?”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
李歆慈进曦春堂时,见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正抽泣着,想是沈礁走了还没多久,母亲赵夫人在哄着他们。
“鹰儿、鹞儿,都别哭了,奶奶明儿再给你们玫瑰糕吃。”
她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本只是看母亲寂寞无聊,把孩子放她这儿解闷的,却不想还真当自家孩子看了,想到:“不能再让他们呆在这里了,明儿换个地方看守。”
赵夫人见她进来,忙让人把两个孩子带出去,一脸喜色地道:“你弟媳有身子了,一会儿你出来,去看看她也好。”
“哦?”李歆慈倒很是吃惊,片刻后心中才明朗起来。
李歆慈与刘家议亲之时,亲自前去锦城,将刘家女儿逐个儿看过,偏偏挑出来这个,看中的就是她不同于其他江湖世家女儿的一份柔婉腼腆。原只盼这个女孩儿能得弟弟欢喜,可惜却是另生波澜。李歆严迷恋上一个河上的姑娘,竟在婚前私奔,李歆慈追去扬州,在瓜洲渡口上将两人拿了回来。她为了断掉弟弟的念头,毁了那姑娘容貌,那姑娘在李歆严大喜之日投河自尽。
自这事后,姐弟二人便生了隔阂,她更怕弟弟冷落新妇,将与刘家的一场亲事结成怨事。如今新妇怀了孩子,李歆慈不由得松了口气。
赵夫人将李歆慈的手一握,她的手绵软微湿,李歆慈觉得别扭,便抽了回来。赵夫人却也没生气,怅怅地道:“如今严儿是懂事些了,你却也要嫁了。原先定下陈家婚事时,我心中实在愧疚……”
“母亲!”李歆慈打断了她,“那是我自己答应下的。”
“可你并不知道陈家公子的情形……”
“便是知道,也会如此。”李歆慈再度打断了她。
赵夫人便嗫嚅了良久,李歆慈起身道:“不早了,我明日还有事。”
“慈儿,”赵夫人又唤了声,勉强笑着道,“原来江湖传言说那孩子先天不足,活不久,因此陈家提过,你父亲没有答应。只是生天不足那是小时候怕夭折……他比你还大着一两岁吧,如今既还好好的,那就是江湖传言并不足信,我便也就放心了。”
李歆慈垂首道:“让母亲操心了。”
“到了人家门上,你平素在家处事的性子,总要收敛一二了……”
辞出来走了好久,这些絮絮叨叨似乎还响在耳畔。李歆慈忽地顿住脚步,百来株枫树在路边环绕着一个院落,叶子沙沙轻擦,整座灯火煌赫的大宅中,那处的沉寂便如一个无底的深渊。这是天时阁,李家历代主人居所。因为李歆严尚没有正式接掌家业,如今暂且空置。
“饮冰。”她驻步许久,忽然道。
“在!”饮冰踏前一步。
“你现在去见公子,将破霞箭交给他,明日锐羽归他总筹。”
“是。”饮冰便是觉得惊讶,却也没有流露一丝一毫。
咀霜从袖底掏出钥匙,开了天时阁的院门,咯吱咯吱的转轴声,似乎惊动了院中那株独枫,抖下不可计数的水滴,“咚咚咚”打在李歆慈的斗笠上。
天时阁外枫密成林,厅堂前却只这一棵,据说已有千岁。当初先祖选址建宅,便是因为这株古枫卓秀,可旺家运。
李歆慈让咀霜在厅前候着,道:“如果公子来了,不必拦他。”
她举步入屋,屋子里一尘不染,空洞得只余她的足声。李歆慈止步在寝房门前,她侧过头看穿厅斜顶上的小天窗。那株古枫的叶子塞满了窗口,似乎蔽去了整个天地。八年前她趴在那古枫的枝丫后,所闻所见,却还历历在目。
那时她回到阔别十年的家,却在大宅外看到蜂拥而来的武林人士,九歌剑客当门向李家主人挑战辱骂,却无一人应战。当她偷偷进来时,躲在古枫浓密的叶子后,从窗口往内窥看,却发觉所有的主子们,都聚在这天时阁中。
“大哥,这破霞箭你若不交给我,难道还真交给严儿这小娃娃不成?你过世以后,有何颜面去对列祖列宗?”李赤霆的咆哮声震得乌瓦几乎掀开。
外面的一张张面孔,有的亢奋、有的忧虑、有的无奈、有的写满了欲望,只是没有一张有对亲人病重将逝的怜伤。
那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守在房门外的孩子。他眼中满是惊恐,可双腿与脊梁却挺得笔直。
李赤霆上前想扯开他,被他一口咬在手背上。
李赤霆急怒着要把他摔在地上时,她从窗口跃了进来,在半空中捞到他,跳回那房间门口。
“姐姐!”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在身后响起的声音融为一体。李歆慈骤然回首,看到李歆严握着破霞箭,面色有些惊疑地跑进来。看他衣衫整齐,李歆慈“哦”了声,道:“这么晚了,还没睡?”
“四叔、五叔叫我再去商议些事。”李歆严环视着四下,“在路上遇到饮冰,说姐姐……到这儿来了。”
李歆慈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去,跪在当中的那张光秃秃的大床前。
李歆严跟着她进来,李歆慈抓了他握箭的手,李歆严似乎僵了一僵,却也顺着她,跪下来,将手放在床板上。
当年赵夫人将李赤阳握着这支箭的手抬起来,放在他们合握的手上。弥留之际的一代武林大豪声弱气促:“若……是老二他,能服……众,我便也交出来了。可、可他不……能!歆、歆慈,苦,苦了你了。”
言毕,他的手无力地垂在那床板上。
落声细微,却缭绕不散,仿佛依然回荡在这里。
她那时不能全然领会父亲这一句话的含义。然而很快她便知道,她的承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代父与九歌剑客决斗,九歌剑客全没有把这小女孩儿放在眼里,便答应下来,说她若是胜了一招,便率众退走。
那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斗,她至今不能准确地回忆当初第一次与人真刀实枪地拼杀,她是怎么能胜了一招的。然而尽管重伤脱力,她终究还是将剑刺进了九歌剑客的胸口。
九歌剑客惊骇得几乎发狂,他约来助拳的党羽,一个个虎视眈眈。
就这个时候,自山下施施然走来个青衣小奴,捧着陈家主人的拜帖,拜在李歆慈面前,恭恭敬敬地称道:“少夫人!”
朗朗秋日之下,一片哗然之声。
在那无数诧异的目光中,李歆慈接过拜帖,凝眸片刻,淡然道:“公公他老人家总算来了。”
据后来得到的消息,当时陈家老爷子悄然来到金陵,本来未必对李家有什么好意。他只是得到了九歌剑客逼上栖霞山的消息,过来看看情形,直到他见到李歆慈的作为,动了怜才之意,才出来为李家助阵。人人都知道陈家独子体质孱弱,不堪习武,老爷子万般无法,只能想法娶个能支撑家业的媳妇。
他将一道即刻求解的题目,摆到了李歆慈的面前。
李歆慈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她在那瞬息之间,已经把自己的婚姻押了上去。只是她向陈老爷子言明,弟弟稚幼,她受亡父重托掌管家业,必要等弟弟十八岁成家之后方能嫁去华山。陈老爷子拿到一份有利双方的结盟合约,很是欣喜,便也慨然允诺。
“严弟,我知道你怨我。”她小声地道,似怕惊扰了亡魂。
“不,我……”
“你不要怨,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当初在这里答应过的事。你别忘了,我在那一天,已经付出了什么……你所付出的,已经比我迟了很久很久……”
“我,我明白。”
第二章
屋檐上的茅草压得极低,湿答答地披到了李歆慈的肩上。屋内昏暗糟乱,桌椅板凳无不歪歪斜斜勉强立着,在最深的角落里,伏案趴着一个劲装披蓑之人。
他似乎早已听到脚步声,却直到此时方才抬起脸来,从低低的笠帽下,冲他们绽开一嘴锃亮的牙齿,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沈叔来了?”他迎上来抱拳。
沈礁笑盈盈地回礼,端详了他片刻:“鹰老弟面色看着还好。”
那人想来就是猎天鹰了,茅屋阴暗,他又戴着斗笠,以李歆慈的眼力,也只能看出来是个三十上下的壮汉,容貌甚是英挺,腰间吊着根短枪,却拿布帛缠裹着。若这是他真面目,倒与她搜罗到的猎天鹰形貌大致相符。
二人似乎极熟,见面便寒暄不止,彼此你撞我擂,笑闹个不休,过了一会儿,猎天鹰忽然想起来什么,侧过头去吼了声:“老吴,鸡快些下锅!还有,给沈叔上茶。”
一个蓬乱头发,裹紧了棉袄的老头子蹲在灶台的木槽前,满手都是鲜血和鸡毛,却对猎天鹰这一声招呼毫无反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