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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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顺利地记起来了。这是好兆头,这个电报,是我读过的东西里,最有魅力的电报。鸟祈祷似地拚着力气想,大概可以忍住恶心吧。然后,鸟又想,“我”睁着眼睛潜到海水里,看见了蓝色的东西丝丝地流着。在教科书引用的范围里,如果出现这一段,我就能止住呕吐了吧。这是咒文。鸟继续读下去,“我”上了岸,回到宾馆,接到了电报。那电报和鸟的记忆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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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洗完了海水浴,睁着眼睛潜到水里的场面却没有跟着出现。鸟吃了一惊,不禁疑惑起来,这是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呢,还是完全是另一位小说家的文章?咒文失灵。紧跟着,鸟哑然失声。咽喉干裂出千万条龟纹,舌头肿胀得塞满整个口腔,似乎时时夺唇欲出。鸟面对上百只蝇头,瞪着眼睛微笑,就这样滑稽而又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五秒钟。然后,鸟颓然跪下来,在满是泥土的地板上,像青蛙似的两掌并拢,一边呻吟着一边开始呕吐。他脖子直直向前伸出,宛如一只呕吐的猫。内脏拧绞得剧烈疼痛,他徒劳地挣扎的样子,活像被身材巨大的哼哈二将踏在脚下的小鬼。更痛苦的是,鸟本想用一种幽默的方式呕吐,但实际做法却完全相反。而当吐出来的东西从舌根逆流回来的时候,确实如火见子所说,是柠檬的味道,因此,鸟努力把它想象成地牢墙上开着的紫罗兰,希望藉此恢复平静。然而,在呕吐高潮到来之前,这一心理诡计也像奶油蛋糕一样软脆。鸟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大张的嘴,身体僵直;马眼圈似的黑色哧溜溜地从脸的两边伸展过来,锁住他的眼睛。鸟热切地希望自己能这样钻到一个更黑更暗的地方,能跳到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宇宙里!瞬间过去,不必说,鸟仍然残留在现在的宇宙里。他涕泪交流,可怜兮兮地低着头看着自己吐出的一汪东西。一汪淡淡的土红色里,散乱着鲜黄色的柠檬渣。在荒凉枯淡的季节,坐着美国萨斯那牌轻型飞机低空飞行,非洲大草原可能就是这样颜色吧。在柠檬渣的阴影下,应该潜伏着犀牛,食蚁兽和黄羊。像击球手一样,张着降落伞,紧抱着枪,纷纷跑了下来……
“没办法,请允许我中途结束今天的课吧。”鸟气息奄奄地挣扎着说。
他觉得那百余个蝇头都同意了,便想拿起教科书和粉笔盒撤身。但是,突然其中的一只蝇头立起,大声叫起了什么。他像是个农民的儿子,女性化的圆脸上红光焕发,蔷薇色的嘴唇一闪一闪地嚷着,但他的声音都窝在口腔里,又口吃,所以,听不清他说什么,不过,渐渐地鸟还是明白了他所主张的内容。他首先批评鸟的教学态度,认为补习学校教师不应该这样。因为鸟听到这批评时表示出惊讶不解的神情,他的批评立刻转化为刻毒攻击。什么补习学校的学费贵了,离考试时间很近了,还有对补习学校的期待破灭的愤怒,等等,简直无休无止。鸟刚才的困惑,现在转化成了恐怖,像酒变成醋一样。而恐怖的红晕又都凝聚在眼圈,鸟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戴着恐怖眼镜的猴子。很快,那九十九只蝇头,也将被这家伙的愤激感染,我将陷入上百名愤怒浪人的围攻的困境吧。鸟再一次感到自己对作为每周上课对象的这百余名学生毫不理解;鸟看到了一个被上百名不知根底的敌人包围着的、被连续呕吐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自己。抗议者的情绪渐渐昂奋起来,鸟现在只有流泪的份儿。他即便想回答那个年轻学生,呕吐后的口腔干涸得连一滴唾液也分泌不出,似乎只能发出一声鸟叫似的声音。啊,我该怎么办啊?鸟发出无声的悲鸣。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一直藏着这样凶险的陷阱,等着我往里掉。凶险中更为凶险的事情,与我应该在非洲冒险生活里遭遇的危险不同,我即使掉进这样的陷阱,也不能神志不清,不能一下摔死,只能漫无期限地茫然望着陷阱的墙壁发呆。恰恰是我应该发个电报,am rather in trouble,可是,我发给谁呢?
这时,教室中央的座位上,一个模样很机敏的年轻学生站了起来,用一种缓慢的渐降式的口吻说:“哎,你别哭呀,啊!”
突然间,教室里高涨起来的不友善情绪消融了,幽默的气氛随之涌起,学生们发出了笑声。这是一个机会。鸟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摞在一起,拿着走向门口。
鸟打开门的时候,听到背后又一声喊,回头一看,刚才攻击他的那个学生,像他刚才呕吐时那样匍匐着,一边闻着他吐出的东西,一边喊:
“酒精的味道。你这家伙,宿酒还没醒。直告理事长,炒你的鱿鱼!”
“直告?”鸟想:什么意思?啊,直接报告吧,他猜到了的时候,那个情绪愉快的学生又用忧伤的调子喊:“哎,你别吃那套!”教室里又腾起了笑声。
鸟从那个匍匐爬地的告发者的攻击下解放了出来,走下了螺旋楼梯。他正如火见子所说,陷入了困境,或许会得到相当于自己弟弟年龄的掩护狙击手的帮助吧。鸟走下螺旋楼梯的几分钟里,舌头底下和咽喉里边开始感觉到呕吐物残渣的酸味,他频频皱起眉头,但是一种很幸福的神情。
六
在通往小儿科诊疗室和特儿室的岔路口,鸟踌躇不前,一位摇着轮椅迎面而来的青年患者很不高兴她盯着他,要他让路。轮椅上本该放脚的地方放着一台大型旧式收音机,而其它地方也看不见这位患者的两只脚。鸟害怕地把身子贴到墙边儿上,患者又一次威吓似的盯着用脚支撑上身的这类人的代表——鸟,然后飞快地冲进走廊。鸟屏住呼吸,目送他远去。鸟的孩子现在如果仍然活着,鸟应该直奔特儿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须去诊疗室商量解剖和火化的手续。这是一赌。鸟迈步向诊疗室走去。在意识表层,他很清楚地把赌压在孩子死了这一边儿。他现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敌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敌人。鸟颇感疚愧,并且想到,如果真的存在永恒的生命,存在审判的神,那么,我是有罪的。但是,这种罪孽感,和在急救车上他用“像阿波利奈尔似的头缠绷带”形容婴儿时袭来的悲哀一样,更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鸟像去会情人一样加快了脚步,他想去听到报告孩子已死的声音。听到死的报告,履行各种手续(医院方面对解剖肯定积极,那手续一定很简单,麻烦的是火葬手续吧。鸟心里盘算着);然后,今天我一个人给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报告不幸。我大概要对妻子说,因为脑病而死的孩子,是我们身体的纽带。不管怎样,我们应该能重新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吧。然后,仍然是不满,仍然是不充实的希望,仍然是遥远的非洲……
鸟斜着头,向诊疗室低低的窗口里张望,对从里边角落向外看他的护士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了昨天把孩子运送到这儿的情形。
“嗯,如果是那个脑疝的孩子。”这位唇边稀疏地长着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温和,轻声说:“请直接去特儿室吧,特儿室,您知道吗?”
“哎,知道。可是,”鸟的声音沙哑而细弱,“那么,孩子还没死吧?”
“当然还活着呀!牛奶挺能喝,手脚也都很有劲儿呀,祝贺你!”
“可是,脑疝……”
“嗯,是脑疝呢。”护士完全没有在意鸟的踌躇,微笑着说。“第一个孩子吧?”
鸟只点点头,没有出声,便匆匆返回走廊,向特儿室方向走去。鸟赌输了。鸟该付多少赌金呢?摇轮椅的患者又与鸟在拐角相遇,这回,鸟目不斜视地一直向前奔,两人快要撞上的时候,轮椅患者慌张让开了路。鸟现在不要说顾虑他,连他的残废也忘记了。如果说,坐在轮椅上不满地目送着鸟的背影的患者没有两腿,那么,鸟的内心则像刚刚出货后的仓库,处于空虚状态。鸟的胃囊和脑袋里,醉意仍然恋恋不舍地恶毒放歌。鸟的呼吸短促,味道难闻。从医院本部到住院部的长廊呈吊桥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鸟的不安情绪。而住院部那两边排满病房的走廊,则像一条通向远方一点暗淡灯火的暗渠。面色苍白的鸟走着走着,渐渐小跑起来。
特儿室的门像冷冻室的外扉一样包着白铁皮。鸟很害羞地轻声向门内的护士报上自己的名字。鸟又一次陷入昨天刚刚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异常时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耻辱的感情。护士神气十足地开门让鸟进来。护士在身后关门的当儿,鸟在挂在门口柱子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额头和鼻子上都浮着油汗,嘴半阖半张着喘气,还有自我封闭式昏暗的眼睛,完全一副色情狂模样。鸟厌恶地移开自己的目光,但这面孔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里。我将不断受这一面孔记忆的折磨吧。鸟灼热的脑袋里,掠过这样的预感。
“知道哪个是您的孩子么?”
护士走到鸟的身旁问,语气像是对这座医院里最健康漂亮的婴儿的父亲发问似的。但她既不微笑,也不是出自特别关心的好意,因此,鸟认为她的提问是特儿室规定的智力竞赛题。刹时间,不光是发问的护士,在这间竖长形房子角落里,巨大的快速热水器下,两位洗着大堆哺乳瓶的年轻护士,她们旁边一位称量奶粉的中年护士,一位面对紧贴着乱七八糟挂着黑板贴着纸的墙壁摆着的狭长桌子翻阅病历的医生,在他旁边还有一位正在和一个矮个子男人(看起来这男人和鸟一样,也是收容到这里的一颗灾厄的种子的父亲)交谈的医生,都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鸟的身上,默默地期待着他回答。
鸟向玻璃隔板对面的婴儿病室看去,一时间,医生和护士们在他内心意识里都不复存在。鸟像一匹站在高处严峻地凝视草原、寻找弱小动物的美洲狮子,远远眺望那些婴儿。屋内充满明亮且几近暴烈的阳光。这里已不是初夏,这里处于夏的心脏。鸟的额头被那光的反射烫了一下。二十台婴儿床和五台电动管风琴式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里的婴儿像掩在雾里,模模糊糊看不清。相反,躺在床上的婴儿却裸露无遗,被明晃晃的光晒得发蔫。这是一群世上最驯顺的家畜似的婴儿,也有的手脚轻轻挣动着,但他们的白色棉衬衫和襁褓布也都像潜水服一样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给人一种受限制者的印象。还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即使这是怕他们抓破自己的嫩皮肤),或者脚脖被用纱布固定了起来(即使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因输血而切了一下的脚脖),这些孩子更是弱小无力的虏囚。他们都沉默着。鸟想,是玻璃隔板遮断了他们的声音吗?可是,婴儿们都像没有食欲的金钱龟似的忧郁地紧闭嘴唇。鸟的眼睛从一个个孩子的头顶掠过。他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孩子的模样,但他的孩子有明显的标志。那个医院院长说过的: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瓦格纳有一首曲子《双头鹫的旗下》。那家伙大概是个被埋没的古典音乐通吧。
但是鸟没有看到那种模样的孩子。他很焦燥地重新搜索婴儿床群。这中间,突然间所有的婴儿都张开牛肝色的嘴,毫无缘由地叫着哭着,活跃了起来。鸟有些害怕,然后转身向护士投去问询的目光;为什么他们会一起醒来呢?可是,她对婴儿们的哭叫毫不在意,她与那些意味深长地默默盯着鸟的护士、医生们的智力游戏还在继续。
“不知道?在保育器里。第三个保育器就是你孩子的家吧。”
鸟非常顺从地弯下腰,皱着眉,去看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保育器,像看水族馆里满是水碱和浮游生物的浑浊的水槽一样。鸟看到了一个皮肤干燥黝黑像拔了毛的小鸡似的孩子。他赤身裸体,蚕蛹般的小鸡儿套着维尼纶袋,肚脐包着纱布。他一副消遣漫画故事里很成熟的小孩子的面孔,睁眼望着鸟,似乎他也参加到护士们的智力游戏里了。毫无疑问,他不是鸟的孩子,但鸟对这个老成、衰弱、像个寂寞老人似的婴儿,却怀有对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鸟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这婴儿黑而湿润、安详平静的眼睛移开,抬起上身,回头看着护士,似乎在表示决不能再接受这样的游戏。从他立足的角度和室内的光线看,他无法看清其它的保育器里边的内容。
“还不清楚吗?就是窗边最里头的那个保育器呀!我给你移到从这儿能看清的地方来吧。”护士说。
这一瞬间,鸟感到非常愤慨,可是,由此为契机,护士和医生们对鸟的关心都解除了,他们都恢复了手头的工作和会话。很清楚,这游戏是特儿室接受鸟的一种仪式。鸟耐住性子,向护士指示的保育器看。自从进入特儿室以来,鸟就处于护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丧失了抵触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