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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的苦难,我的大学-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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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初秋的某个黄昏,太阳刚刚滚到山旮旯里去,附近的小刘村忽然人声鼎沸起来,顺风传来哀嚎阵阵。很快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一个20岁的姑娘上吊死了。喜欢看热闹的村民们倾巢而出,朝着哭声最响亮的小刘村奔去。我也去了。
  在农村,没有什么比上吊、投河、喝老鼠药更方便快捷的死亡方式了。几乎每年,各个村庄都会有想不开的村民非正常死亡,有些是因为婆媳不和,有些是因为夫妻打架,但像20岁的姑娘寻死的还不多。
  那场景绝对是触目惊心的。那个姑娘还赤着脚,脚丫子上残留着微干的黑泥巴,那是稻田里肥沃的泥,她应该是刚从田里割稻回来吧!她上身穿件褪色的红的确良的衬衫,袖口也是高高挽着的,肩膀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补丁。她躺在门板上,脸上蒙了一顶破破的草帽,薄薄的衣衫下挺着两个小馒头似的乳房,瘦瘦的身子一动不动,一条粗长的辫子垂在门板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寒战,我不认识她,但我分明感到疼,感到怕。
  她的家门口人山人海。有唏嘘的,有哭泣的,有打听的。哭声最响的应该是她的妈妈吧,呼天抢地的,还咒骂着什么。我也哭了,我看到那个女孩留下的一封遗书,被好多人传阅着。那是一张春节时贴门对的红纸,撕得很不规则,纸也已褪色了,字是用圆珠笔写在红纸反面的,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几句话:“我死了,你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了。我和小九子是真心相爱的,你们硬要逼我跟别人结婚,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到死也恨你们!!!”一连三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表示了这个姑娘的绝望和仇恨。此刻的她平静地躺在门板上,以沉默的死,无声地抗议着她的仇恨。一个农村姑娘,唯一能主宰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对往下淌,曾几何时,我也是想一死了之的呢!虽然不是为爱情。那么弱小的女子,为了爱情,她没有能力与强大的亲情抗衡,她唯有以死抗拒。这份勇气是多么悲壮又是多么悲惨!
  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大致弄明白了,原来这个姑娘是和村里一个叫小九子的青年自由恋爱,但是她的父母嫌弃男方家兄弟多,家境贫困,坚决不同意,为让姑娘彻底死心,她的父母托人给她做媒,找了个在市里卖煤球的跛子,收了人家三千元彩礼,准备在阴历八月十六那天成亲。绝望的姑娘和小九子决定私奔,但那夜没走出半里路,就被闻讯而来的父母亲友堵截了回去,愤怒的亲友打折了小九子的腿,把姑娘拉回家中锁了起来。才过一周,姑娘就选择了自杀。
  死去的姑娘并没得到彻底的解脱和安稳。她的死被其父母亲友视为是小九子的罪过,于是将她的遗体抬到小九子家中,逼迫小九子一家老小为姑娘的亡魂守灵三天,并将小九子家中的所有家具物件打烂砸碎,只差没拆掉房子了。当夜,小九子便喝了满满一瓶农药,紧抱女友的遗体,含恨而去。
  这场巨大的悲剧发生在1987年的秋天。两条鲜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让我心有余悸。我恨死了农村;恨死了贫穷而愚昧的农村;恨死了那些因为贫穷和愚昧而麻木了的灵魂!
  也许就是那时候,我萌发了要逃离农村的念头。“死也要死到外面去!”我在日记里用力地写了这行字。
  1988年如期来临。因为母亲生病时的欠债没有还完,我家过了一个凄凉无比的春节。没有一件新衣服,新鞋子,甚至没有一点肉。一锅豆腐白菜炖粉丝就过了一顿年夜饭。
  这一年,注定又是我家的灾年。同样是夏天,母亲旧病复发。居然是胆结石!真奇怪,切掉半个胆囊之后的母亲居然又长了结石。手术依然是在铁路医院做的,结果是,母亲得救了,但又欠下欠元巨债!真正的雪上加霜。全家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窒息。挣钱还债,成了这个风雨飘摇之家的当务之急!
  也许上苍还是眷顾我的,就在我处于人生的黑暗之中时,他伸出一只引路的手,将我拉出了黑暗——就在我妈妈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本村有一个顶替父亲在上海宝钢工作的小伙子大川回家来农忙。有一天晚上,他到我家来串门,他说起了上海的种种繁华,以及一个新鲜而陌生的词汇——打工。大川告诉我,如今在上海打工的农民特别多,工作也遍地都是,随便找个洗碗扫地的活,一个月也能挣到上百块。天!那够我在破碎机上干两三个月了。“打工”这两个字,像两支小小的蜡烛,在我眼前慢慢燃烧起来。
  从我来到小荆山的时候,就认识了大川,我们经常互相借书看,在一起扳手劲,还经常成群结队地去有电视的人家看《排球女将》。他家兄弟三人,他是老二。我们经常会听到他被脾气暴躁的母亲打得鬼哭狼嚎,哭过之后,爬起来又去耕地挑谷,16岁的他就像个26岁的男人一样干体力活,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大川18岁的时候,幸运地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去了上海宝钢,做了合同工人,也成了我们小荆山所有孩子羡慕的对象。听他回来说了上海的种种好处,我的心不安份了。
  我跟父母说要去上海打工,他们一听就像炸雷一样跳了起来,继父首先表示强烈反对!在我们那个村,那时还没有一个女孩子离开本市,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找工做的。病中的妈妈生怕我一去不回,更是态度坚决地反对!一会儿抹泪,一会儿要找绳子上吊……家里又发生了一次鸡飞狗跳的激烈争吵。这回,我寸步不让:我出去挣钱还债有什么错呢?
  情急之下,妈妈居然说了句“大不了帮你选个好人家,订个亲,彩礼就够还债了”。天!那和将我卖掉有何区别?我心如刀绞,第一次觉得父母如此陌生和“歹毒”!我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逆反心理像野草一样在心里滋生——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与其被父母“卖掉”,不如自己出去闯荡。闯好了,就回来;闯不好,死在外面拉倒。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我越想越悲壮,越想越激动:我要走!一定要走!我要去上海,那里一定会有我的一小块立足之地!我被自己的疯狂念头鼓舞着,一刻也不想在这个活死人墓般的家里呆了。
  我知道无法说服父母了,为了顺利离家出走,我选择了不辞而别!我和一心要帮我的大川“私奔”了!
  迄今还清晰地记得,我穿着一件肩膀上打了一块三角补丁的白的确良短袖衬衫,一条黑白格子的裙子,一双走路“咔咔”作响的塑料凉鞋,在那个无月的夜晚,我背上了五六年来写的14本日记,悄然离开了我生活了6年的家。在我和妹妹一起住的小屋里,妹妹隐忍地小声地哭着,她答应我在天亮之前一定不向父母告密。天亮之后,我坐的火车估计已经离开安徽省了。
  我是一路走一路哭着的。我想着天亮时,还挂着胆汁袋的妈妈找不到我,该是怎样的悲伤;继父的大嗓门一定会把我的“私奔”丑闻在小荆山宣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我除了一路洒下心情复杂的泪水外,已经顾不上父母的反应了。事已至此,我只能义无返顾,奔向我渺茫而未可知的未来。至于未来是什么模样,我无从揣测。我的出逃就是在向命运挑战!向世俗挑战!
  上海,我能在这里寻找到自己失落已久的梦吗?
  第三章 漂泊在上海,风中扬起不屈的帆
  1988年8月17日早晨,我顺利地坐上了从芜湖到上海的火车。19元车费,8个小时后就抵达上海了。当我站在黄昏的上海火车站广场上时,我的口袋里还剩下5元钱,我的胃里是半斤苏打饼干。大川一路上对我无微不至,比我大三岁的他像哥哥一样,帮我提着行李,带着我倒了三四趟车,终于在夜幕中到达他上班的宝山钢铁公司第十九冶金建设材料处。他在这里做木工。
  夜幕下的上海有种神秘的美,那些璀璨的灯光、令人目眩的高楼和马路上奔驰的汽车,无一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与我擦肩而过,它们让我感到敬畏,感到它们的强大,越发映衬出我的渺小与卑微。
  公交车上满耳都是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陌生人们个个都衣冠楚楚。我下意识地看看我的左肩,那里有一块三角形的补丁。好在是夜晚,没人会注意。但我依然感到那块补丁像打在我脸上一样,让我脸红心跳,让我不好意思。
  对上海的第一感觉,是新奇多于陌生,兴奋多于恐慌。上海,能接纳我这只不期而至的飞鸟吗?
  我们在宝山区月浦镇下车后,大川提着我的行李,带我走进了宝钢的大门。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夜晚的宝钢宁静安详,宽阔的马路两边种满各种花卉。大川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宝钢是全国闻名的花园工厂,明天早上起来,你可以看到到处都是绿树和鲜花。”他步履矫健,神采熠熠,我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也许,我跟着这个男人“私奔”,是冥冥中注定的一种结局,是一种命运使然。也许,他就是上帝派来将我拉出黑暗生活的那只手,我必须永远牵紧他……
  到达大川的宿舍时已经晚上9点,他的宿舍里空无一人,宿舍里挂着四顶蚊帐,他说他的三个同屋一定是在电视房里看电视吧!那时正是食堂里卖消夜的时间,大川放下行李,立即拿了两个搪瓷盆子,在屋外的水龙头上冲了冲,跑去食堂买来两碗肉丝面。那碗到上海后吃的第一顿面条,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味最难忘的佳肴。我一根一根地挑着面条吃,舍不得一口吞下。至今,我固执地以为,没有哪一种饭菜,及得上那一碗肉丝面。那一碗肉丝面的香味,在我后来的日子里一直萦绕不去。
  在吃面的时候,我忽然有种失真的梦幻感觉。昨夜,我还在妈妈的泪眼中为自己的去留而痛苦不堪,而今夜,却已身处千里之外的异乡,时空变幻,世事无常。我这一走,面临的将是怎样的人生呢?
  到达上海的第一晚平淡无奇,我在大川的安排下,住进了他宿舍后面一排的一间女生宿舍。那屋里有一张空床,我就在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浅意识的睡眠中,始终摇晃着母亲的伤心欲绝的泪眼和继父暴跳如雷的怒骂。我一定在梦中又哭又喊了的,要不,第二天一早起来,宿舍里那个四川女孩不会那样问我:“你夜里做噩梦了吧?又哭又喊的……”
  我是在钟镇涛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歌曲中醒来的,那是宿舍区的喇叭在催促人们起床。宿舍区开始嘈杂起来。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陌生的空气中有种鲜亮的色彩,让我感到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我梳洗完毕来到大川的宿舍时,他的三个同屋奇怪地看着我,大川笑着介绍:“这是我的老乡,叫美萍,想在上海找份工作,以后你们大家多帮忙。”他的同屋意味深长地笑笑,笑得我和大川的脸都红了。
  我就这样在宝冶材料处的一个女生宿舍住了下来。来了才知道,工作并不像大川在家里说的那么好找,他托了好多本地同事帮我找,我理想的工作是能进工厂打工,任何工作都行。可一天又一天过去,一周又一周过去,工作的希望十分渺茫。后来,大川的一个木工师傅好不容易帮我打听到宝山有个地方需要铲煤工人。我立即就想去试试,在家连石头都砸过了,铲煤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没想到大川坚决不让我去,说那是男人干的活,他宁愿每天下清水面条给我吃,也不让我出去吃这种苦。
  我热泪盈眶。我的到来已经增添了他的巨大压力。材料处领导已经警告过他多次了,宿舍区里不准住非职工。实在没办法时,大川只好把我藏到了他的木工房里,好在是夏天,在地上铺张草席,点一支蚊香,他把我反锁在木工房里,这样我就能安稳地睡一夜。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到外面溜一圈,等到别人上班时,再从大门口堂皇地进来,给人造成我在外面住的假象。
  也有惊魂不定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材料处保卫科突击查夜,因为宿舍区里像我这样的外来人还不少。那夜真是惊险,得到消息的大川飞快地跑到木工房,拉着我从窗户跳了出去,穿过杂草丛,爬过围墙,跑到不远的江边,好歹躲过了这次“浩劫”——如果被查到私自带着非职工在宿舍区过夜,是要狠狠罚款的。
  白天,为了不招人眼目,我要么躲在大川的宿舍里不出来,要么独自翻过围墙,去江边发呆。我常常在江边的防洪堤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或一个黄昏。我时常远眺长江对面的崇明岛,和不远处的吴淞口,期盼来往的船只能停下来载上我,随波逐流到天涯……我常常在这种幻想中伤感莫名,可滔滔江水带不走我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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