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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悸死,于是而知鬼神之道焉。推戴已成而心不自宁,此心之动,鬼神动之也,二气之良能所见几而不可掩也;故皆不得其死,而歆之罚为尤酷焉。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歆小人也,蒙父向之余烈,自命于儒林,以窍先王之道;君子之器,其可乘乎?貌君子而实依匪类者,罚必重于小人。圣人之学,天子之位,天之所临,皆不可窃者也。使天下以窃者为君子,而王道斩、圣教夷,姚枢许衡之幸免焉,幸而已矣。
【二】 严尤之谏伐匈奴,为王莽谋之则得尔,而后世亟称之为定论,非也。莽之召乱,自伐匈奴始,欺天罔人,而疲敝中国,祸必于此而发。尤不敢言莽不可伐匈奴,而言匈奴不可伐,避莽之忌而讳之,岂果如'B177''B150'之幸不至前,无事求诸水'A061'之薮以扑之哉。 秦之毒天下而亡,阿房也,骊山也,行游无度而诛杀不惩也;非筑城治障斥远匈奴之害也。汉武之疲敝天下,建章也,柏梁也,祷祠祈仙而驰驱海岳也,贪一马而兴万里之师也;非埽幕南之王庭以翦艾匈奴之害也。秦得天下于力战,民未休息。而筑戍之役暴兴,则民怨起。汉承文、景休息之余,中国无事,而乘之以除外Τ之巨猾,故武帝之功,至宣、元而收,垂及哀、平,而单于之臣服不贰。莽之得天下更悖于秦,而亟用其不知兵之赤子,是其为秦之续也,必剧于秦,尤心知之而不敢讼言耳。岂可以为定论而废汉武之功哉? 兵者,毒天下者也,圣王所不忍用也。自非鳞介爪牙与我殊类,而干我藩垣,绝我人极,不容已于用也,则天下可以无兵。故莽之聚兵转饣襄以困匈奴,为久远计者,未尝非策。而严尤之欲深入霆击也,亦转计之谬焉者。莽非其人,莽之世非其时,故用莽之术而召天下之乱。自非莽也,尤之策,与赵普之弃燕、€也均,偷安一时,而祸在奕世矣。
【三】 西汉之亡也,龚胜、薛方、郭钦、蒋诩、陈咸,皎然不辱,行迹相侔,而未可等也。薛方诡辞以免,何以处夫严光、周党际盛世而隐者乎?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可孙而不可诬。谓王莽为唐、虞,则唐、虞矣,谋诸心,出诸口,方亦何以自安乎?莽之逆以伪,而不足以延,苟有识者,无不知也,知之则必避之矣。避臣莽之诛于他日,抑避忤莽之祸于当时,方之工于术也,其得与龚胜齿哉?视纪逡、两唐而慧焉者尔。钦、诩则可谓自好矣。咸谢病不应,辞亦孙矣,而悉收汉之律令书文壁藏之,岂徒以俟汉氏中兴之求哉?诚有不忍者矣。子之慕亲也,爱其手泽;臣之恋主也,闵其典章;典章者,即先王神爽之所在也,故以知咸有不忍之心也。呜呼!胜以死自靖,咸以生存汉,恻怛之生心一也。微二子,吾孰与归?
【四】 天下相习于怪,无不怪也。郅恽引天文历数,上书王莽,令就臣位,复立汉室,可不谓怪乎?以莽之惨,无不可杀者,而恽免于死;莽诬天而以天诬人,故忌天而不加刑,恽故持之盈而发之无惮耳。恽以此故智,闭门不纳光武而蒙赏,世皆惊其奇而伟其志操,而不知为君子所必斥为怪而不欲语者也。怪士不惩,天下不平。使明主戮之,而天下犹惜之。大经不正,庶民习于邪慝,流俗之论,以怪为奇,若此类者众矣。
●卷六○后汉更始【一】 为名而有所推奉者,其志不坚;人为名而尊己者,其立不固;项梁之立怀王,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已。天下愤楚之亡而望刘氏之再兴,人之同情也,而非项梁与张、王凤、朱鲔之情也。怀王、更始不思其反,受其推戴而尸乎其位,名岂足以终系天下而戢桀骜者私利之心乎?怀王任宋义、抑项羽,而祸发于项氏;更始终恃诸将、而无与捍赤眉之锋。徇不坚之志,立不固之基,疑之信之,无往而非召祸之门。 呜呼!其危也,非一旦一夕之故也。而士之处斯世也难矣!彼以名而立君,而我弗事焉,则世且责我以名义;顺而与之,则今日之输忱,且为他日党贼之地。荀所以退不保其身,进不全其节也。嬴氏之暴,楚之亡,莽之篡,汉之中绝,苟有心者,孰不愤焉?而斟酌于从违,在间不容发之顷,一往之志,义未审而仆其生平。无他,不揣其实而为名所动也。慎之哉!
【二】 力均则度义,义均则度德;力可恃也,义可恃也,至于德而非可以自恃矣。伯升果有天下之志,与更始力相上下而义相匹,则以德相胜,而天下恶能去已?诸将之欲立更始,无亦姑听之而待其自。如其不弊,则天且授之,人且归之,而恶能与争?如其,则姑顺诸将之欲,自全于祸福之外,遵养以待时。故高帝受巴、蜀、汉中之封,而待三秦之怨、三齐之反以屈项羽,而羽终屈。伯升不知出此,幸幸然与张、朱鲔争,夫天下之大宝,岂有可自争而自得者乎?其见害于诸将也,不揆而犯难也。李轶且扼腕而思害焉,况他人乎?
【三】 王莽既诛,更始定都雒阳,赤眉帅樊崇将渠帅二十余人入见,安危存亡之大机也,于此失之,而更始之亡决矣。定天下之纷乱者,规模有可素定而未可全定也。莽之未诛,汉之力全注于莽;莽平,群盗方兴而未戢,固其所不豫谋者。一旦而莽诛矣,释其重忧而相庆以大定,猝然授以赤眉而不容其踌蹰以审处,豫谋所不及矣。莽未诛,赤眉者,莽之赤眉也;莽已诛,赤眉者,汉之赤眉也。以新造之邦,代莽而受赤眉之巨难,周章失措而不知所裁;及其算失事败,而后知前此之疏。当其时,气乍盈而易弛,机至速而难留,善已乱者,俄顷定之而永靖,将谓其有不测之智勇,而不知非然也。神不偏注于所重,而固有余力以待变也。故撄大敌,举大事,谋大功,敛精专气以求成者之非难;而大敌已灭,大事已决,大功已就,正天人交相责,而艰难萃于一人之身,此则中材以下者所不及谋,而大有为者立不拔之基,以应万变之迁流,权不可设而道则不穷也。 更始君臣,恶足以及此哉!其遣使谕降赤眉也,亦忧其不降耳;不知不降之不足忧,而降之之忧更大。然则无前定之道,无抑姑置赤眉而急自治;未能如圣哲之坐制于俄顷也,则无如缓之以俟其定。将天自有不测之吉凶,人自有猝然之离合,可降也而后降之,可讨也而后讨之,夫亦可谓因天乘时而顺俟天命矣。其始也,无余力以待之;其继也,又弗能姑置焉;更始之亡,所以决于樊崇之入见也。
【四】 光武之拒更始,与昭烈之逐刘璋,一也;论者苛求昭烈,而舍光武,失其平矣。刘焉之于昭烈,分不相临,光武则固受更始大司马之命矣。更始起于汉室已亡之后,人戴之以嗣汉之宗社;刘焉当献帝之世,坐视宗邦之陵夷,方且据土而自尊。则焉父子有可逐之罪,而更始无之。如曰更始不能安位而存汉,则璋之弱,又岂足以保三巴而不授之曹操乎?然则以忠信坚贞之义相责,而昭烈有辞,光武无辞矣。 乃光武之不与篡逆同罚也,则固有说。更始之立,非光武兄弟之志也;张、朱鲔动摇人心而不能遏,则奉更始而君之,受其钺之赐,皆出于弗获已,而姑以自全。君臣之义,生于人心者也。天下方乱,君臣未定,无适主之分义,同兴讨贼之师,势均德齐而志不属。故更始不任为光武之君,拒之而心固不疚。义非外也,信诸心者,无大疚焉斯可矣。唯然,则光武可逸不忠之罚,昭烈可释不信之咎,皆非可执一切之信义以相纠者也,而于昭烈乎何诛?
【五】 更始不足以有为,史极言之,抑有溢恶之辞。欲矜光武之盛而掩其自立之非,故不穷更始之恶,则疑光武之有惭德也。乃若更始之亡也,则舍雒阳而西都长安也。当是时,赤眉在濮阳,城头子路、力子都在河、济间,(力子都,后汉书任光传作刁子都。通鉴注云:姓谱:力,黄帝佐力牧,汉有力子都。今从之。)铜马、大彤等贼在燕、赵,李宪在淮南,天下所岌岌未定者东方也。而遽避劳趋逸,欲拥关以自固,则天下深见其不可恃,而竞扼其虚。顾欲长保故宫之富贵以自封殖,是犹狐兔倚窟以安,而韩卢腾踯于外,甫一出而必不免于获也。王莽诛,关中无事,隗嚣委宗族而从己;于斯时也,得一重臣如寇恂者,镇抚长安而安集之,为雒阳之根本,而都雒以弹压山东,光武即解体于河北,其能遽收河内、下河东而无所顾畏邪?赤眉已降之余,不能驰骋任志如践无人之境,必矣。 盖更始所任为大臣者,类皆群盗之长,贪长安之富盛,而藉口于复高帝之旧业以为廓清;其铮铮小异如朱鲔、刘嘉、鲍永之流,亦不胜盈廷讠此之论;则塞颠当之户,耽燕雀之嬉,固其宜也。光武得士于崛起之中而任之,既无盗贼之习气;及天下甫定,复不以任三公,而别用深识之士;虚建西都,而定宅雒阳,以靖东方之寇;皆惩更始之失而反其道。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资。”更始之失,光武之资也。”
【六】 匈奴之祸,至元、成之世而大息矣。东汉之初,因卢芳而大为中国害,非徒王莽之激之,抑更始挑之也。更始尸位于关中,赤眉横行于曹、濮,萧王异志于河北,公孙述割据于巴、蜀,斯时也,岂有德有威足以及匈奴;而轻以一介之使,循故事以求匈奴之顺己,召其侮而授之以词,自取之矣。故严尤之谏,为王莽言也。伐之不可,和之不能,夷狄焉知仁义,势而已矣。更始之势,曾莽之不若,而欲匈奴修呼韩邪之已事,不度德,不量力,贻数十年边关之祸。陈遵者,洵妄人也。易世而后,微窦宪、耿秉之矫矫,汉其危矣。
○光武【一】 昆阳之战,光武威震天下,王业之兴肇此矣。王邑、王寻之师,号称百万,以临瓦合之汉兵,存亡生死之界也。诸将欲散归诸城,光武决迎敌之志,诸将不从,临敌而挠,倾覆随之。光武心喻其吉凶,而难以晓譬于群劣,则固慨慷以争、痛哭以求必听之时也。乃微笑而起,俟其请而弗迫与之言,万一诸将不再问而遽焉骇散,能弗与之俱糜烂乎?呜呼!此大有为者所以异于一往之气矜者也。 寻、邑之众,且压其项背,诸将欲散而弗及,光武知之矣。知其欲散而弗及,而又迫与之争,以引其喧嚣之口,相长而益馁其气,则不争而得,争之而必不得者也。而且不仅然也。藉令敌兵不即压境以相迫,诸将惊溃而敌蹑之,王邑无谋,严尤不决,兵虽众而无纪,外盛而中枵,则诸将溃败之余,敌兵骄懈,我乃徙中起以乘之,夫岂无术以处此?面特不如今此之易耳。诸将自亡,而光武固不可亡,项梁死而高帝自兴,其明验已。一笑之下,绰有余地,而何暇与碌碌者争短长邪?而尤不仅然也。得失者,人也;存亡者,天也;业以其身任汉室之兴废,则寻、邑果可以长驱,诸将无能以再振,事之成败,身之生死,委之于天,而非人之所能强。苟无其存其亡一笑而听诸时会之量,则情先靡于躯命,虽慷慨痛哭与诸将竞,亦居然一诸将之情也。以偶然亿中之一策,怀愤而求逞,尤取败之道,而何愈于诸将之纷纭乎? 天下之大,死生之故,兴废之几,非旷然超于其外者,不能入其中而转其轴。故武王之诗曰:“勿贰尔心。”慎谋于未举事之前,坦然忘机于已举事之后,天锡帝王以智,而必锡之以勇。勇者,非气矜也,泊然于生死存亡而不失其度者也。光武之笑起而不与诸将争前却,大有为者之过人远也,尤在此矣。
【二】 怀王遣高帝入关,而高帝之王业定;更始遣光武徇河北,而光武之王业定。大有为者之初起,不欲躬为戎首,抑必藉人以兴;迨其威名已著,而追随于行队之间,则得失兴丧之枢,不任己而因人;稍欲持权,而祸已发于肘腋,宋义之所以死于项羽,伯升之所以死于李轶、朱鲔也。 然则项羽禁高帝不令入关,更始听朱鲔而拒刘赐之请,不委河北于光武,羽与更始,可以终保大位而无与争乎?曰:不能也。禽之相制以气,人之相役以道,项羽有韩信、陈平而不能禁其不去,更始有隗嚣而不能服,无以役之也。藉令置高帝、光武于股掌之上,用之不能,杀之不可,羽与更始且自困于无术。三齐甫受封而旋叛,彭越、陈余、英布翱翔桀骜以需时,王郎蜂起于河北,赤眉反戈而西向,羽与更始终无以固其位,而徒召乱于无已。尔朱兆且不能得之于高欢,况二帝之涵育者深乎!故以范增、朱鲔为忠谋者,愚也,无救于败而徒乱天下也。无御豪杰定四海之道,而操疑忌以困人,其亡愈速矣。
【三】 王者代天而行赏罚,参之以权谋,则逆天而天下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