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春秋-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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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夫人若已供出,安国君去廷尉府便只怕不是会事了。”
“是也!”嬴柱长吁一声,自己如何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迷了心窍呢?以老父王执法如山的铁石心肠,但有两夫人供词,自己能不连带下狱?老廷尉会事问得便是自己是否预闻,若两夫人供了还会那般依法质询么?还不早将供词撂出让我招认了?对也对也!两夫人甚也没说!骤然之间,一丝愧疚漫上嬴柱心头,不禁恳切拱手,“纲成君,两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孙,孤身无后,惟靠嬴柱照应,敢请援手一救!”
“救?救哪个?”蔡泽白眉猛然一耸,“此案必得一人承担罪责,周旋得当或可解脱一人。两人得救,只怕难于上天也!”
默然良久,嬴柱一声叹息:“呜呼!但得一人,夫复何言?”
“安国君存得此心,老夫便有一策。”见嬴柱又急急凑到面前,蔡泽便低声说了起来。嬴柱边听边点头,脸上便荡开了一片近日难得的笑容。
蔡泽一走,嬴柱闭门大睡到午后方才起来,自觉神气清爽了许多,啜得几盏滚烫的酽茶便驾着轺车去了廷尉府。公堂相对老廷尉素无闲话,径直便请安国君如实回复昨日质询。嬴柱回得极是简洁:离开咸阳之前从没有对两夫人透露过密诏,两夫人从何途径得密诏消息,也无从得知,不敢冒昧揣测。老廷尉请他在书吏录写的竹简后手书了官爵名号,平板板一拱手道:“会事完毕。安国君听候判词。”嬴柱一点头告辞出门,便奔王宫而来。
长史桓砾正在王书房外厅归置官员上书,按轻重缓急排出先后次序,选出最紧要者在老秦王午眠之后立即呈进。埋头之时却闻案前微风,一只黑色木匣已经摆在了案头。桓砾一抬头,见正殿老内侍已经踩着厚厚的红地粘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面前,便淡淡笑道:“老寺公又要给人加塞?”老内侍红了脸,一边摇头一边低声道:“看好也,太子紧急上书!莫非你老哥哥敢不接么?”桓砾一怔,撂下手头书简便打开了黑漆木匣揭开了覆盖匣面的红绫,一个更小的古铜匣显了出来,匣面上赫然便是太子府的黑鹰徽!按照公文呈送法度:太子上书长史无权打开,必须立即呈送秦王。桓砾抬手啪的盖上木匣捧起:“老寺公知会太子,上书已经呈送,请候回音。”见老内侍无声地摇了出去,桓砾便捧着木匣进了书房内厅。
春回之季,久卧病榻的秦昭王气色也渐渐见好,听桓砾高声大气的禀报完毕竟是淡淡一笑:“老夫听得见,忒大声。开启太子书,你念便了。”
“老臣明白!”桓砾心下一热,不禁便是一声哽咽。近年来老秦王风瘫在榻,非但耳背重听,连说话也是咕哝不清。无奈之下,桓砾与中车府令(内侍总管)便物色了一个极为聪敏可靠的少年内侍进了内书房,职事只有一个:终日守侯秦王卧榻做“传诏侍者”。每有重臣对事,少年内侍便跪伏榻侧头靠王枕听老秦王咕哝说话,而后转身复述给臣下。几次下来,王族元老与蔡泽等几位重臣便大为不安,如此传音断事,但有差错后果便是不堪设想!桓砾更是紧张莫名,每次对事都汗流浃背如同噩梦——不管是老秦王果然晚年昏聩,还是少年内侍传音出错,只要一两件国事断得荒诞不经,自己这个长年居于宫闱中枢执掌机密的长史与老中车令便必然会成为“狼狈为奸蒙蔽王听”的奸佞小人,而被朝野唾骂遗臭万年!反复思虑,桓砾与老中车令秘密计议绸缪,便对少年内侍施行了“矐刑”,以防这个渐渐长大的内侍生出非分野心。
那是一种秘密刑罚,将新鲜热马尿倾于密封木桶,使人头塞进锁定熏蒸直到马尿没了气息,反复几次,人便睁眼失明——双目如常而不可见物。几十年后,名动天下的乐师高渐离因行刺秦始皇被判腰斩,秦始皇看重高渐离击筑才艺而特赦之,然又必须依法给予处罚,便对高渐离用了这种矐刑,从而使这种刑罚见诸史书。这是后话。
听着少年内侍沉闷的呜咽,桓砾便在行刑密室里捶胸顿足地咒骂自己。老中车令看他几于癫狂,便揶揄地嘲笑他“谋忠又谋正,卖矛又卖盾”,笑罢便再也不请他监刑了。去年入冬之后,原本机敏聪慧清秀可人的少年内侍倏忽变得呆滞木讷,虽传言依然无差,然那对似乎依然明亮的双眸却终日无神地空望着前方,黯淡的两颊总是挂着一丝细亮的泪线,直看得桓砾心头发颤!虽然他已经请准秦王对少年家人族人做了赐爵厚赏,可每次看见这个默默跪伏在王榻一侧的少年,便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伤痛。年关之后春气大起,老秦王渐渐见好,今日竟能大体清晰的说话了,他如何不如释重负热泪纵横?
“好好念也……”秦昭王沙哑的声音慈和得像哄慰小儿。
“哎。”桓砾答应一声,拭去老泪启开铜匣展开竹简咳嗽一声便诵读起来,“儿臣嬴柱顿首:得奉王命立异人为嫡,不胜感喟欣慰,恒念父王洞察深远。然,一事不敢妄断,请父王训示定夺:异人生母夏姬出身微贱,粗疏不足以为儿臣正妻;儿臣妻华阳夫人违法获罪,而今下狱,夫人爵被夺,依法已非儿臣之妻;如此儿臣无妻,诸子亦无正母,嫡子异人归来之日,若无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儿臣委实无策,恳请父王定夺示下。”收拢竹简,桓砾补了一句,“太子书完。”
一直靠着大枕闭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长史以为此事如何?”
“老臣……”桓砾一阵沉吟正要说话,秦昭王却一拍榻栏:“宣嬴柱!”
正在候见偏殿呆看屋檐铁马的嬴柱被老内侍带进深邃幽暗的王书房内厅,进门便扑拜在地高声道:“春来阳生,儿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一笑:“礼数倒是学得周全。坐了。”听得王榻苍老的说话声,嬴柱不禁大是惊愕接连又是扑地一拜:“呜呼!天佑我秦,父王复聪,儿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长眉皱成了一团,沟壑纵横的老脸却是平静如水,轻轻一抬手道:“坐了回话。廷尉府会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侧案前肃然挺身跪坐,便将会事经过简洁说了一边,末了归总一句:“两夫人之谋,儿臣未尝与闻,惟听廷尉府依法处置。”秦昭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决?”嬴柱毫不犹豫接道:“坐实凭证,依律判之,首犯当腰斩!”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觉能否特赦?”
“……”嬴柱顿时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书,是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嬴柱还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啊,”秦昭王拍着榻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既为国君,当有公心。无公心者,无以掌公器也。汝纵有所谋,亦当以法为本。秦之富强,根基在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古至今,君乱法而国能安者,未尝闻也!君非执法之臣,却是护法之本。自来乱法,自君伊始。君不乱法而世有良民,君若乱法则民溃千里。《书》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诚所谓也!汝今储君,终为国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图谋国法网开一面?汝纵无能,只守着秦法岿然不动,以待嬴氏后来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却时生乱法之心,无异于自毁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于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将亡于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顿,铿锵沙哑的嗓音在大厅嗡嗡回响,沧海桑田在缓慢坚实地的荡荡弥漫,骤然收刹之下,大厅中一片寂然。
“君上……太子……太医!”匆忙录写的桓砾蓦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秦昭王已经坐了起来,脸泛红潮额头大汗淋漓雪白须发散乱张开,俨然一头行将猛扑的雄狮!而一直低头受训的嬴柱,却涕泪纵横面色苍白地软瘫在了案前。
老太医一阵忙乱,绽开心劲的秦昭王已经疲惫地昏睡了过去,苏醒过来的嬴柱却只呆坐着发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对着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蔡泽正在太子府书房等候,见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样不禁便笑:“安国君失魂也!要否寻个方士来?”嬴柱却极是不耐地摇摇手:“纲成君好聒噪!害我无地自容也!”蔡泽惊讶地瞪起了那一对鼓鼓的燕山环眼:“如何如何?碰了钉子么?”“钉子?是刀是剑!剜心剔骨!”嬴柱红着脸啪啪拍案,“面对父王那翻训斥,我只恨不能钻到地缝去!纲成君啊,嬴柱完了,完了……”说着竟是伏案大哭。蔡泽大是难堪,过来摇着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国君说个明白!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进宫自承撺掇教唆之罪,与你无涉!”嬴柱止了哭声叹息几声,便将父王的训示一句句背来,末了竟又是放声痛哭。
“安国君,蔡泽先贺你也!酒来!”蔡泽手舞足蹈公鸭嗓一阵嘎嘎大笑。
“你!失心疯?”嬴柱一惊,回身便要喊太医。
“且慢且慢!”蔡泽嘎嘎笑着坐在了对面连连拍案,“老夫只候在这里,若今夜明朝没有佳音,蔡泽从此不再谋事!酒来也!”
嬴柱看蔡泽如此笃定全然不似笑闹,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当真唤来侍女摆置小宴,便心不在焉地应酬着蔡泽饮了起来。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谋如何找个理由送走蔡泽自己好思谋对策,便听庭院突兀一声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国君接诏——”嬴柱陡然一个激灵,翻身爬起带倒酒案哗啦大响只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出了书房,在厅廊下却与悠悠老内侍撞个满怀两人一齐倒地。
“呜呼哀哉!安国君生龙活虎也。”老内侍勉力笑着捡起了地上的木匣。
“老寺公,惭愧惭愧……”嬴柱脸色涨得红布一般。
“安国君自个看了。”老内侍双手捧过木匣殷殷低声笑道,“若非你紧急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老夫告辞。”一拱手便摇了出去。
“大灯!快!”嬴柱一边急促吩咐,一边已经打开了木匣将竹简展开,两盏明亮的风灯下便见两行清晰大字:
王诏:夫人获罪,不及株连。安国君嬴柱可持此诏前往廷尉府狱,探视其妻华阳夫人,以安家政。
嬴柱大步回到书房,将竹简往蔡泽手中一塞,人只站在旁边呼呼直喘:“老寺公说,我若不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蔡泽打开竹简扫得一眼便是一声长吁:“呜呼哀哉!老夫险些弄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便要告辞。“且慢且慢!”嬴柱却连忙拉住了蔡泽衣襟,“纲成君莫如此说,只要得此诏书,吃一顿训斥也是值当。你只说,我果然无事了?”“安国君真是!”蔡泽便有些苦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日之训,大有深意也!”嬴柱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却只听得胆颤心惊!”蔡泽正色道:“安国君胆颤心惊者,老王辞色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为王族立规,非但要见诸国史,且不日便会昭著朝野。左右事完,老夫去也。”摇着鸭步便忙不迭匆匆走了。
嬴柱放下心来,好容易安稳睡得一夜,次日清晨便乘辎车到了廷尉府。老廷尉一见诏书,便唤来典狱丞带着嬴柱去了城西北的官狱。秦国法度:郡县皆有官狱,只关押那些未曾结案定罪的犯人与轻罪处罚劳役的刑徒;一经审理定罪,便一律送往云阳国狱关押。依当世阴阳五行之说:法从水性阴平,从金性肃杀,北方属水西方属金。故官狱多建于城西北民居寥落处,咸阳亦不例外,只是比郡县官狱大出许多而已。在官狱的高大石墙外停了辎车,嬴柱便跟着典狱丞徒步进了幽暗的石门,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条大屋前。典狱丞唤来狱吏打开硕大的铜锁,虚手一请,自己便守在了门口。嬴柱进屋,眼前突兀一黑,一股湿淋淋的霉味迎面扑来,不禁便是一阵响亮的咳嗽喷嚏。
“夫君……”角落木榻的一个身影扑过来抱住嬴柱便是放声大哭。
“夫人受苦了……”嬴柱手足无措地抚慰着华阳夫人,凑在女人已经变得粘答答的耳根气声道,“莫哭莫哭,说话要紧。你如何招认?老姐姐说甚了?”
“我甚也没说。阿姐一口揽了过去,说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要犯分审,你如何晓得?”
“阿姐囚在隔室。前日她五更敲墙,从砖缝里塞过来一方薄竹片。”华阳夫人伏在嬴柱怀中,悄悄从显然不再丰腴的胸前摸出了一片指甲般薄厚巴掌般大小的竹片,哽咽着凑近到嬴柱眼前。幽暗的微光下,一行针刺的血字红得蹦蹦跳动——万事推我万莫乱说!
嬴柱一声哽咽,大手一握便从女人手心将竹片抹在了自己掌中,猛然便捶胸顿足大声哭了起来:“呜呼夫人!家无主母,嬴柱无妻,天磨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