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风云-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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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今年新年,少君会与少夫人过一个安乐祥和的新春,请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来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乐意,莫说是安房、上总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赖也会快意地移去。”
“哦,连移封的事都……”话刚说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边的耳目太多。秀赖愿意坦诚地接受移封,为时还不晚。当信康意识到自己的年幼无知时,已彻底掉进罪门,无可救药。秀赖还没走到那一步。我绝非信长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爷爷……家康心口忽地大热,眼前顿时模糊了,老泪夺眶而出。
“哦。是这么说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喜悦。真是……真是一个吉庆的新年。我会安心离开京都,返回骏府。你回去之后,转告右府,要他好好过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听到他诞下嗣子的消息。”说到这里,家康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慌忙命人准备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赖的新年祝福之后,出到大厅,显得心绪大好,简直让众人瞠目。他笑对年轻人道:“明年的新年,我还在这里,还这样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许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来者来,希望大家珍视每一日,过好每一日。”家康平静地说完这几句令众人惊奇之言,照例赐酒。
对于这些话,有些年轻之人浑然不觉,也有人眼泪汪汪,后者恐已听出,这多是家康公的遗言了。
初一迎来了近百人祝贺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来了敕使,不只是敕使,连院使也来了。宫内定也听说家康将于初三离开二条城东返,竟在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前,便来致贺了。
家康诚惶诚恐迎接了两位御使。这次议和,不仅让秀赖心怀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体会。家康之感动难以言表,也极为满足。
敕使乃是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大纳言三条西实条二人,院使则是秋筱大弼。看来神佛已洞明一切。欢呼雀跃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坂的百姓,就连宫廷都在欣享着喜悦。
敕使回去之后,家康还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无生亦无死,此乃达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后,再也不能与活人为伍,这却是凡愚的现实。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还能显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还有无忘了做的重要之事?这是意外迎来敕使的家康,一心想报答恩赐的良心之间。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长和松平胜隆叫到跟前,“把你们叫来,不为别的。明日,我就让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后出发,歇宿的地方许在近江的膳所。”
话说到这里,松平康安还以为家康要让他负责一路上的护卫,朗朗道:“请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家康却呵呵笑了,“谁说路上的事了?我要说的,是在我从京都出发之前,你们三人带上人马向大和郡山进发。”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里有乱?”
家康于喉咙深处友出低低的笑声,“你们三人虽然年轻,但所历甚丰,我才把你们派往那里。为何要把你们派往那里,明白吗?”言罢,他眯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耸起肩膀看看胜隆和分长,二人也都低头不语。从纪州到大和一带,百姓的骚乱也非没有,但现在皆已平息,他们耳内也未听到有骚乱的传闻。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继续道,“现在大坂那边正在填埋城濠,拆毁城郭,对吧?”
“是。”
“若单是毁坏,只能为害天下,须继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尽管康安嘴上说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毁大坂城之后,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坂城,他心里许是如此解释。
“我终其一生在为建造更好的东西……为纠正旧弊,煞费苦心。如今,这种心思似终与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来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为右府考虑啊。”
“这么说,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绝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处。康安,你去宣抚民风,使郡山成为一个适合身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务,乃是让民心融和。”
“是。”
“分长,你去宣示武力,严防不逞之徒生乱。”
“是。”
“胜隆,你去筑造旧城,看看多大规模的城才适合右府。要花费多少,仔细核算,然后报到骏府。当然,还要和奈良奉行商议,大和全境的总出产,公开的数字和实际收入之间的差别,也要好生调查。总之,须确保右府和现在大坂的俸禄相当。”
“遵命。”
三人面面相觑,终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间悲苦,若不为他另建一座居城,实在对不住他。你们三人就是为这些去准备。民心要协合,武功要严酷,算盘要细致。”
然后,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细讲解过,于第二日,按计划离开二条城,向骏府而去。
归途中,身边的人与出征时的面孔几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轿舆旁边,不时向其询问《论语》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尽管道路两旁依然为寒风呼啸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动着家康,让他百看不厌。这恐是辞路之旅了——这种感慨一直萦绕在家康心头。有时,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会”,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看来,我也要去见母亲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于膳所,初四则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桥。湖上冷得更加厉害,从遮挡寒风的幕帐的缝隙向对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让人百感交集,几欲泪下。当年他与信长公前后呼应、首次进京时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时,周围一片冰冷,绝无一张笑脸。如今,船一到达矢桥,两侧就挤满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们都喜欢太平。每一张脸都不再是从前那般恶相,都变得良善。人来人往,人少人老,唯山水不变。
当日从矢桥抵水口,歇了一夜,次日宿于伊势的龟山,初六抵桑名。七八两日住在因黄金虎鲸而闻名天下的名古屋。在名古屋,家康接到留守伏见城的秀忠所派使者送来的关于大坂填埋进展的报告。使者说,填埋工程如期进行,浪人的骚乱也无大碍,将军打算过了二十日之后,派人留守伏见和二条城,然后凯旋东返。
家康很是满意,让义直陪他说话,于初九出发,未几抵达冈崎。
在冈崎,家康更是感慨万千。这里不只有父亲的影子,更有祖母、母亲、姑祖母的无限追忆,可是,家康蛰伏于此时围绕身边的亲人和重臣,如今一个也不在了。
时日如川,山河依旧。
人的鲁莽和谨慎、才智和阴谋,都随风逝去。不久的将采,家康也将入到那“过去”的行列。一想到这些,家康久久不愿离去。他到大树寺去祭拜祖先坟墓,再去比较从前和现在耕地的多少,与现任城主本多康纪的家人尽情畅谈往事,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余日。
生我之土,却非埋我之地。看来,我将要长眠于与父辈不同的土地了。一念及此,家康更是依依不舍。待回过神来,他发现秀忠竟已快追了上来,遂才于十九日痛下决心离开冈崎。
此时,秀赖派的使者赶到了。
家康从接受秀赖的使者新年朝贺的元旦始,到远江中泉,二十多日,他都沉浸在满足与幸福之中。
从冈崎出发后不久,家康接见了追赶而来的秀赖使者,愉悦无甚。使者还是伊东丹后守长次。由于长次飞马追了来,家康遂入了三河的吉良,决定歇一宿。
此次仍与上次一样,家康忽又担心,是否填埋城濠之事义生了纠纷。事情并非如此,使者仍来告慰家康。而且,长次送来的小箱子里装了三件棉袄。其中的一件乃是由秀赖亲自选定的落叶梧桐图案的布料,由千姬亲手缝制。
“好……太好了……”看到棉袄,家康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他哽咽得语不成调,哭了良久,方道,“请回去告诉右府,就说江户的爷爷可以安心死去,身无遗憾了。顺便告诉阿千,爷爷……高兴得长泪直流……”
此时的家康,既非一员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猛将,亦非开创太平的不世英杰,只是一个平凡善良的老人,在毫无掩饰地表达喜悦之情。
伊东长次也是大哭。他未想到,家康公这等人物,竟然也如孩子一般笑泪交替。
当夜,家康一再向长次敬酒,慰其奔波之苦。翌日,他忽地改变初衷,欲在三河等待秀忠。秀赖和千姬如此惹人怜爱,此事应先告诉秀忠……可是,到了二十三日,家康又从吉良出发,二十七日进入吉田城。他恐是觉得,吉良城小,不宜等待将军。
秀忠于二十四日从伏见城入二条城,接受了诸公家的问候之后,整顿军列,踏上归途。秀忠也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言说,遂令土井利胜先行一步,要他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父亲。
事实上,填埋工程并未如秀忠预想的那般顺利。他杷剩余的人马交与本多正纯和安藤重信二人,谆谆嘱咐了一番,方急急追赶父亲。
秀忠的看法与家康完全不同。大名多已回领内。看到守备变得薄弱,大坂城内的浪人再次蠢蠢欲动。
议和之后,秀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秀忠对此全然不知。他听到的,只是秀赖及其身边的年轻人在强硬主战,反对议和。浪人拥戴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因此,议和之后的不稳必亦发自这二人。秀忠既然得出这种判断,对于家康先前的处置,自然觉得过于手软,无法忍受。
秀忠绝非认为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但总觉得,父亲如此手软,无非出自对千姬的溺爱。世人皆言,隔代相亲,孙子比儿子更觉可爱,但断不可因私情而误了天下大事。这绝非秀忠一人的想法。家康自己开口便讲这个,秀忠不过是以此来严格自律罢了。绝不能因阿千而给父亲最后的人生留下憾事,此为忠厚诚实的孝子秀忠的真实想法。因此,他打发土井利胜追上家康,要求密谈。
家康人距滨松只十六里的中泉行苑,在此接见了土井利胜。中泉位于见付南面,古为远江的治所。
家康在此地建行苑,为天正六年。在滨松城的那些年月,家康时常到此处休养狩猎。此行苑后来渐渐成中泉寺,烟火不断。
家康心绪不错,入苑之后,立刻把土井利胜叫进去,主动令闲杂人退了下去。“大炊啊,我亦有一事想令你立时转告将军。”
听了这话,土井利胜忙低下头,他已猜出家康要说什么。
“右府特意派使者来慰问,我和使者在吉良会了面。你猜他们当时送何礼物?”
“在下实不知。”
“是棉袄。不过,可非寻常的棉袄,乃是右府亲自让人染的布料,阿千亲手缝制,回头让你也看看。”
土井利胜困窘起来,“此事暂且放一放,在下想先告诉大人一件大事。”
“先放一放?”
“是。将军已劝右府夫人自尽。如此一来,这棉袄或许就变成……生死离别的礼物了。”利胜咬咬牙,慌忙垂下脑袋。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家康猛从扶几上探出身子,急急正了正姿势。利胜的话太令人意外,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大炊……”
“大人必然很是吃惊,可此为事实。将军已通过阿小劝少夫人自尽了。虽未接到回音,但事情已……”
刚听到这里,家康用力地挥手道:“为何?你为何不加阻拦?”
“劝了,但将军不听。”
“蠢货!”
“在下惭愧。”
“阿千……在这世上刚体会到女人的幸福。”
“在下也这么认为。”
“大炊,你明白吗,年轻气盛时,人都会胡闹。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血性都会逐渐收敛。若少了宽谅之心,必会血流成河。右府的血性正在收敛,我看得很是清楚。可是,在这种时候,将军竟然不与我商量,就令阿千自尽。将军疯了吗?”家康大声申斥着,旋又沉默无语。他忽地发现,秀忠作出如此决断,完全与平常不同。对秀忠来说,千姬也是一个可怜的、招人疼爱的女儿……那么惹人爱怜的女儿,为何非逼她自尽不可?如连问都不问一声,只是一味申斥秀忠,亦绝非处事之道。
“大炊。”
“大人。”
“将军说,定要攻打大坂?”
“是。毒瘤不除,身无宁日;浪人不去,天无宁日。若不把里面的脓全挤出来,太平盛世必是一场空!”
“所以,若可怜的阿千还在城里,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