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风云-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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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答应了?”
“在下不答应此事也不行啊。晚是晚了些,但在下还是意识到了。此次大坂风波,即使真打了起来,也非出于大人本意。为了将大人神心佛肠证明给后世,就须让秀赖母子和千姬小姐活下来。”
“唉!知我者柳生又右卫门也。”
“在下明白。不过,这可是一副千钧重担啊。”
“是,是千钧重担。”
“就算是巧妙地进了城,若不能近得了他们身边,事起仓促时,不能施手援助,也是毫无意义。”
“是。”
“让人担任秀赖等人护卫,城池一旦陷落,把他们救出,自己则悄然而去,或许便是这样的结局吧。”
“唉……说不定。我若有幸还活在世上,绝不会忘了此事。”
“恕在下冒犯,若是冲着大人这句话而来,怕谁也完不成此任。”
“哦,是如此……”
“因此,请给在下一些时日仔细计算,容两三日后回复大人。”
“也好。只是,又右卫门,此乃你我之间事,将军那边,亦莫透露。”
“大人只管放心。”
之后,又右卫门立刻退回了下处——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府邸。他脸色苍白,无论正纯问什么也不吱声,正纯以为他挨了家康训斥。第二日晨,他忽地从骏府消失了。
柳生的故乡大和。绿油油的田里,稻子已抽穗,夏日炎炎,两侧的山峦上,郁郁葱葱的树枝在微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
眼前一座小跨院,便是被乡民们谓为石舟斋府邸的五个庭院之一——隐居之后的石舟斋曾居住过的跨院,院子背后,是在早前战乱中曾多次用作要塞的工事。院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在挑拣红豆中的虫子,她已在此劳作多时了。
沿着下坡路再往前走一段,一条坦荡的大道延展开去,小河和道前的正木坂则掩映于绿叶之中。
“太夫人,您先把活儿停一停,到屋里歇歇吧。”一个年轻侍女道。老妪朝她瞧了一眼,并没有停手。大概是头发太白的缘故,她的肤色倒显得颇为红润。她的面目与柳生又右卫门那般相似,令人称奇。
其实她便是又右卫门生母、柳生石舟斋正室,从附近奥原嫁过来的春桃夫人。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妪,却仍被呼为“春桃夫人”,不免令人奇怪,但乡民们都喜欢这般称她,她亦乐于如此。
春桃夫人的父亲乃是奥原远江守助丰,亦为这一带的豪门,从南北朝时起,每逢大乱,奥原一族都与柳生一门并肩作战。至于从奥原嫁过来的姑娘因何被称作“春桃夫人”,年轻村民知道个中原委的却不多,但上了岁数的人却甚是怀念地回忆道:“那是因为她美丽温和,看去即如春桃一般。”在这一带的豪族当中,“夫人”这种称呼还颇为罕见,但她的母亲乃是来自京城的公卿小姐,因此,她自幼亦被称为小姐,于是,在出嫁之后便被尊为“夫人”了。
这位春桃夫人长得美,也生了不少儿女,育有长子严胜,次子久斋,三子德斋,四子五郎右卫门宗章,五子又右卫门宗矩,此外还言有四个女儿。不只如此,她连庶出的女儿也接到身边抚养,为她们找得门当户对的婆家。
丈夫石舟斋故去后,她便独自留在了这里,一面祭奠亡夫,一面安度晚年。
“拣完红豆里的虫子,我还要做陶呢,你能不能先帮我把陶土在水里浸泡一下?”
夫人以为使唤的小姑娘还在身边,说道。这时,一个人影落到了而前,她缓缓抬起头,“客人来了啊。不知尊驾是哪一位,丫头们也不来通报一声。”
来人把手搭在斗笠边上,十分眷恋地眺望着宅后群山,“这里依然山雀成群啊,母亲大人。”
“啊……”银发夫人惊呼一声,“你来自江户,又右卫门?”
“母亲,孩儿好久未看望您了。您还是这么康健,这比什么都好啊。”又右卫门这才摘下斗笠,施了一礼,再次欣赏起周围的景色来。
“真是太巧了,刚才拣红豆时,我还忽地想起了你媳妇和七郎呢。”
“哦,那真是太巧了。”
“你媳妇身子还好吧?算起来,你的嗣子七郎已八岁了,个子长高了吧?”
“是。虽然十分顽皮,可最近也知努力研习了。”
“说来,七郎下面还有两个连我都未见过的弟弟吧?”
又有卫门听出,内人已通知母亲去年生下次子和三子的事。“是,那两个,母亲一次也未见过。”他挠了挠鬓角,苦笑一下,“总之甚是繁忙。先进屋吧,母亲大人。”
“对对,进屋,进屋。哦,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连孩子也未带?”
老夫人刚问到这里,又右卫门把指头放在嘴上扮了一个怪相,“孩儿是心血来潮才来的。莫要告诉近邻。嘿,母亲,先前就是在这一带,宗矩可挨了父亲不少训斥呢。”
老夫人一面点着头,一面站起身。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及儿子肩膀了。
“母亲,听说近来您做起了陶艺?”
“什么陶艺!只是时不时地用泥土捏个佛像烧烧,聊以解闷,虽说如此,这也不是些寻常土偶。我是带着希望一族的人都没病没灾的念头来制作这些佛像的。”
母子二人绕过向阳的前廊,进入屋内。
“来人,上茶。”老夫人探出身子喊道,这时,她脸上才泛出久未见到儿子的喜悦。
当又右卫门向母亲提起此次回家之旅的目的时,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母子二人围着没有火的地炉,聊了片刻各自近况。
又右卫门夫人乃是秀吉最初侍奉过的远州武士松下嘉平次之女,老夫人对媳妇颇为满意,曾让她在自己身边生活过一段日子。松下家主目下也归德川旗下,居于江户。
“七郎又有了两个弟弟……”此处指宗矩次子友矩和三男又十郎宗冬。
老太太似一直认为二子是双胞胎,其实并非如此,三子又十郎为嫡出,次子乃是庶出。
又右卫门有些难为惰,遂未再提这些,而是若无其事谈起了回来的目的,“母亲,以您的眼光来看,在柳生一族,包括家属亲戚之中,谁最有器量?”
“你怎的忽然说起这没头没脑的事?”
老夫人有些吃惊,旋又轻轻点了点头。春桃夫人可非寻常的女人,她敏锐的感觉连石舟斋都略逊一筹,并且,她的刚毅也远近闻名。她生性善良,故而善意地推测七郎的两个弟弟是双生子。她亦心思明敏,此时,她已在思量儿子为何忽然现身了。
“你就是为这个回来的?”
“孩儿还什么都没说啊,母亲。”
“不过,我想你还不至于问你的亲娘,让为娘来品说本族中最有器量的人就是你自己吧?”
“哈哈,这般说,母亲已经明白孩儿此次来是为了寻人?”
老夫人微微一笑,应道:“人各有所长。有人适合舞枪弄棒,有人适合圣贤书,不能一概而论。”
“不错。”又右卫门深有感慨地抚摸着过去常与父亲相对而坐的地炉,仰望着又粗又黑的房梁。
“这么说,连你亲娘都不能透露?”
“是……啊,不不。”
“你父亲生前就常说,你们兄弟几个,剑术上以新次郎严胜最好,性情刚猛则数五郎右卫门宗章,而在智慧上就数你了。既然连你都支支吾吾,那定是不同寻常的大事,不妨让为娘猜上一猜。”
“母亲就不要取笑了,孩儿怎会让……要不,母亲就猜猜看?”说着,又右卫门十分警惕地环视屋子。
“无人偷听。”老夫人轻轻笑道,“你已是将军的幕宾。这么说,你此次是为名古屋的当家人寻老师?”
又右卫门认真摇头,“实际上,此事也非未谈过。若要正式举荐,孩儿想推举本家的兵助,但此次并非为此事而来。”
“哦,没猜着。”
“是。此次之事,不必仅限于我们兄弟……”
“哦,这么说,也有奥原的表兄弟们?”说到这里,老夫人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闭上了嘴。
“母亲,那边谁最可靠?他们都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
老夫人沉默良久,道:“又右卫门。
“母亲。”
“是不是和大坂那边要打起来了?”
又右卫门一惊。“不,这……”他慌忙予以否定,可此时老夫人已紧紧盯住了他,道:“因此,你才独自回来?”
又右卫门只觉心中重重一震。父亲令人敬畏,母亲也拥有让人惊骇的敏锐。这非直感,而是一个曾多次把丈夫和孩子送入死地的女人,多年来蓄养成的眼光。柳生宗矩这等男儿,心中所藏秘密,亦能被她轻易看穿……知子莫若母,母亲锐目之下,儿子心思总是有迹可循。
“我明了。”老夫人道,“后面的话我也不问了。我告诉你,在奥原,最有器量的还得数现在的当家人。不过,这得看他的心思了……”话没说完,老夫人就停了下来,改口道:“算了吧。这也非一个老太婆出头的时候。我早已不看不闻不说身外诸事了。可是,你总不致连你兄长都不见一面就走吧?”
“这……”
“你兄长那里正好有客人。你若不去看一下,事后让人说起柳生又右卫门到老家,竟连兄长都不见一面就离去,可不好听啊。”
“客人是谁,母亲可知?”
“好像是什么石州……对了对了,就是你兄长年轻时侍奉的浮田氏的亲戚,说是叫浮田右京亮。”
“浮田右京亮?那不是现在的坂崎出羽守成正大人吗?”
“又右卫门,你知那人?”
“当然。他现在乃是石州津和野三万石的大名。”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最好还是去露一面吧。”
“但,坂崎为何要到兄长这里?”说着,又右卫门忽然使劲摇起头来,“孩儿来过的事,请母亲莫要说出去。孩儿跟兄长性情不和,见了面只会无谓地争吵,到时还得生着气离去。孩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
老夫人点点头,道:“我明白。那么,此事就谈到这里。”说着,她把使唤的小丫头叫来,让她把刚刚挑好的红豆泡在水里,又道:“不管怎么说,今天为娘也要为你做些你最喜欢的牡丹饼吃。”
看到母亲如此兴奋,当夜,又右卫门自无法离去了。
兄长严胜先前曾侍奉浮田氏,在战场上受伤,后来在又右卫门出生的元龟二年,作为松永久秀的部将同筒井军作战,腿部再度受伤,连走路都不方,便了,遂拖着残废之身隐居于此。但他儿子兵助利严却是技艺出众,石舟斋便把衣钵传给了利严,他亦大大光耀了尾张柳生一门,此为后话。现在,坂崎出羽守前来,难道要把兵助推举到什么地方?
当晚,又右卫门和母亲闲话,第二日晨,便悄悄去了。
顺着从柳生故里通向伊贺上野的官道,步行不到四里,就是奥原家族聚居之地。越过珠数口坂,便会看到一座石制道祖神像,神像已有不少年头,上面爬满了青苔。
柳生又右卫门坐在石像后的杉树墩子上,抱臂沉思良久。这个联结柳生与奥原的珠数口坂,与柳生先祖大有渊源。
据云,在南北朝的笠置进攻战时,柳生先祖播磨守永珍曾率二百七十骑前往笠置行宫谒见天皇,当赶至此处时,遭到敌人伏击。当时柳生军中就混杂着甚多奥原家的人。那场激战之中,柳生军有十三人丧命,三十余人受伤,饶是如此,他们仍击退了强敌,最后赶至笠置。
从那时起,柳生家和奥原家就非寻常亲戚了,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从此,两家的姻亲关系一代一代地保持了下来,一家有女儿就嫁到另一家,一家有儿子就必做另一家女婿。
如今,又右卫门坐在这路旁的树墩子上,嗅一嗅翠绿的杉树林和山间气息,恍惚间还会生出疾驰的马蹄声奔涌而过的幻觉。
比起笠置之战,宗矩的这道题似乎更难。当时,两家同心协力,拥戴后醍醐天皇,让身为奈良春日神领武士的柳生和奥原都扬名于世。可是,又右卫门此行却与荣华无缘,与名声无关。
“为了太平,能否请您率人进入大坂城?”若这么说,不知奥原家主信十郎丰政会如何待他。
奥原一族若居于京坂,倒另当别论,但居于此处,他们自对世间的沧桑漠不关心。他们平静地生活于此,守护着神领一族。
若说太平,恐怕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太平的地方了。可是,口口声声为了太平,硬是要拉奥原一族到争斗的旋涡当中,真是无道。但除他们之外,似找不到可托付大事之人。
还有更令又右卫门伤神之事,一想起此事,就让他一步也挪不开脚——万一向奥原丰政挑明缘由,却被断然拒绝,该如何是好?此事不可令外人知,到时,自己恐只有取丰政性命了。尽管母亲说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