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烽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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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葬礼陵墓依此法则展开,自然是宏大无比。《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葬既已下,……树草木以象山。”此等地下宏大景象,已经被发掘出的兵马俑军阵,以及尚未发掘而进行的科学探测所大体证实:广袤苍穹星斗罗列,取象于天也;水银为江海河川,取象于地也;兵马俑军阵与庙堂朝会罗列陵城,中取于人也。
后人每每惊叹于始皇帝陵墓气象之瑰丽庞大,多将此等营造谋划之奇迹,本能地归结于秦始皇帝本人的超绝创制之才。其实不然,始皇帝一生劳碌繁忙于国事,五十岁之时骤然死去,无论其心志、其时日,都不可能从容地去铺排身后如此盛大的葬礼。这里只有一种可能:谋划力与想象力几乎与始皇帝匹敌的李斯,以荀子关于葬礼的法则为根基,最极致地营造出了格局惊人的隆盛葬礼,最极致地营造出了冠绝历史的宏大陵墓。合理的历史逻辑是:始皇帝葬礼与陵墓,几乎与始皇帝没有必然关联;人们忽视了后来变得灰蒙蒙的李斯,于是也将人类奇迹之一的始皇帝陵墓,变成了无法破解的奥秘。此乃后话也。
引述荀子之论后,李斯提出了始皇帝葬礼与陵墓的总方略:
先帝伟业,冠绝华夏而超迈古今,葬礼陵寝亦当如是也。老臣总司国葬,拟议方略:以荀子葬礼之说为本,大象其生,礼极致隆,陵极宏壮,室极深邃,工极机巧,材极精丽,藏极丰厚。非此,不足以大象先帝之生也!
胡亥批下上书后,李斯立即星夜聚集老奉常胡毋敬属下各署及博士宫全部博士,会商决断国丧与陵墓建造的总体格局。胡毋敬与一班博士对二世批下的李斯上书激赏不止,儒生叔孙通一言以蔽之:“丞相既通法家之精要,亦通儒家之礼教,此葬礼方略深合荀儒之厚葬精义,大哉大哉!”于是,三日三夜会商之后,确定了葬礼与后续陵墓建造的总体格局。其中最大的创制,是一致认可了李斯提出的建造地面陵园的方略。
列位看官留意,盖古之中原葬礼者,有墓无园也,有墓无祭也。此所谓“古不墓祭”之说也①。也就是说,中原文明的古人,祭祖在宗庙(庶民谓家庙),而不到墓地祭祀;唯其不祭墓地,春秋战国及其之前的中原墓地,都是孤零零墓地而已,没有地面建筑而任其自然湮灭;这也是先秦墓地几乎没有地面痕迹的原因之一。墓地祭祀,原本是戎狄游牧部族之礼仪。因其居无定所,再加财力有限,没有建造固定宗庙家庙之可能,故有年年赶赴墓地祭祀之风习也。秦人自殷商时期进入西部,在戎狄部族海洋中半农半牧奋争数百千年,生存之艰难与戎狄部族无异,自然秉承了墓祭之风。今始皇帝必然有陵墓,秦人也必然要到墓地祭祀,既然如此,孤绝矗立之墓地,则有无以“大象其生”之缺憾。此,李斯创设园寝制之起因也,却非实质目标也。李斯之实质目标,是以可见的宏大的地面城堡式的陵园建造,大张始皇帝之万世不朽——始皇帝不朽,始皇帝庙堂运筹之李斯焉能朽哉!
何谓园寝?寝园也,安寝之园也。也就是说,使死者安寝于地下之地上园囿,便是园寝。李斯谋划的园寝制是:以始皇帝陵墓(山坟)为轴心,建造一座分为内城外城的壮丽城邑,内城周围五里,外城周围十二里,内外城俱有四座城门;其形制规模,远远大于春秋战国“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寻常现世城堡;陵园城邑之内,除地下尽行铺排庞大军阵朝会等等宏大格局外.地面山坟一侧同时建造祭祀之宗庙,供皇室与天下臣民人庙祭祀。这一宗庙的正式名称是“寝庙”,也就是建造在陵寝的宗庙。
时当战国末世,在墓地建造宗庙(寝庙),堪称一件改变天下葬礼习俗的全新事物。李斯既创设园寝宗庙,本意自非仅仅供天下臣民自发地流水祭祀,而是要成为一种祭祀定制,成为皇家正宗祭祀礼仪。为此,建造陵墓城邑一开始,李斯便特意与老奉常胡毋敬联名上书,请尊始皇帝寝庙,以始皇帝陵寝之宗庙为祭祀正宗所在。二世胡亥自然是立即写了“制曰可”三个大字,并破例将李斯胡毋敬上书发下让群臣议决。这大约是二世胡亥唯一的一次“下群臣议事”了。此时的大臣们已经是人心惶惶了,自然是无一异议。于是,主持议决的李斯与胡毋敬归总上书,明确定制为:“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天子仪当独奉始皇庙,以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自此,皇帝陵寝宗庙制正式确立。也就是说,自始皇帝陵墓开始,庙祭与墓祭合二为一了。相沿后世,华夏民族的墓祭风习日渐弥漫,终将清明节约定俗成为一年最为隆重的祭祀日。
自始皇帝园寝制创立,历代皇室相沿承袭渐成定制。后世史家对园寝制演变的解释是:“汉氏诸陵皆有园寝者,承秦所为也。前庙后寝,以象人君前有朝后有寝也。庙以藏主,四时祭祀。寝有衣冠,象生之具以荐新②”。此乃后话。
自九月以至大雪飘飘的冬日,李斯一直深陷在连绵不断的盛大葬礼中。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颁行的政令太多了。若非李斯极善理事,任谁在这人心惶惶的时日也料理不清这头绪极其庞杂的种种事务。曾经总理过百万民力大决泾水的李斯,将一切礼仪细务俱交老奉常胡毋敬处置。李斯自己则只盯住两处要害不放:一则是葬礼总铺排与陵墓总格局,一则是须得即时解决的陵墓工程难点。第一则要害,关乎“礼极致隆”能否做到“大象其生”,自然得李斯亲决亲断。第二则要害,关乎庞大的园寝工程之成败,诸多难点虽是最为实际的细节,却恰恰得李斯亲自过问。
为决陵墓工程之难,李斯请出了交谊笃厚的郑国。
郑国已经耳背了,眼花了,苍老得步履维艰了,已经对国事不闻不问了。李斯高声大嗓,费力地比画着喊话一番。郑国好不容易听清了李斯来意:一则,这是大工师用武之地,非郑国莫属;二则,只要郑国坐镇指点要害,余皆不问。思忖良久,这个酷好治水且一生醉心于揣摩工程的老水工,终于应了:“不涉国事,老夫走走看看。”当日,李斯立即将郑国秘密而隆重地护送到骊山工地,护送进章邯幕府,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心下稍见轻松了。李斯力邀郑国出山,自然非郑国通晓葬礼,而是郑国极擅解决工程之难。李斯确信,没有郑国这个千古奇才,这个亘古未见的地下大工程无法令人放心。
果然,有郑国坐镇,陵墓工程的诸多难点逐次一一解决了。
第一则,郑国立即改变了章邯平均使用工匠的做法,指点章邯法则:将八成皇城尚坊的能工巧匠集中编为大工营,率三万精壮刑徒,专一致力各种地下工程;其余两成尚坊工匠,率全部郡县工匠与数万民力,专一致力地面寝庙与制陶工程;剩余全部数十万刑徒,皆以施工官吏分部统领,分别致力于排水、取土、运土及石料砖料木料等各种原材料的采集输送。章邯依法施为,工效大见增长,一时连连大呼:“老水工运筹营造,神也!”
第二则,石料采集地的确定。始皇帝陵墓工程浩大,地下石料用量之巨犹过地面,从何方采石是一个很大的难题。郑国也不踏勘,探水铁尺远远伸出,敲打着章邯坐案后的地图,声音苍老高拔,生怕别人听不见:“玉料,取蓝田玉!材质粗韧,坚实耐磨。其余石料,泾水甘泉口山岩!石白,石坚,万世不足毁也!”章邯立即实施,分出二十万刑徒专一采石运石。至此,整个关中腹地渭水两岸日夜火把烛照天地,黑压压人群车马川流不息;未出旬日,沉重的拖拉巨石的号子声,遂变成了撼人肺腑的号子歌——运石甘泉口,渭水为不流,千人一唱,万人相钩!……据《关中胜迹图志》并《长安志》记载:始皇陵东南二里处(在当时园寝之内),尚有形似巨龟的偎石矗立,石高一丈八尺,周长十八步(秦步六尺,大体当今二十余米);此佷石“置之骊山,至此不复动”。佷者,音同狠,意同狠;佷石者,狠石也,足见其庞大无伦。此等巨石开凿运输令人惊叹无由也!唐人皇甫浞题有《佷石铭》云:“佷石苍苍,骊山之傍。錿朴砻瘢,嶷然四方。……发石北山,言礎于墓。故老相传,以佷名之。自昔太古,不封不树。有葛于沟,有薪于野。后圣有作,缘情不忍。为之棺椁,其在唐虞……视兹佷石,炯戒千春!”
第三则,取土之地的确定。骊山本身为山坟,其土不可取。然园寝为土木工程,用土量极大,焉能无取土之地?老郑国这次倒是坐着高车在骊山周遭转悠了几日,回来用探水铁尺敲打着地图道:“骊山东去,园寝外十余里,新丰水北岸有一土山,土色上佳。”章邯立即分出三万刑徒,赶赴新丰水土山昼夜取土。后世《水经注·渭水注》云:造陵取土,这座土山被挖成了一片巨大的深坑,其地淤深,水积成池与新丰水通,鱼虾生出。故此,后人将大坑呼之为鱼池,将新丰水呼之为鱼池水。
第四则,地下开凿之两难终归解决。始皇帝陵地下寝宫气象宏大,开凿尤为艰难。难点之一,骊山地下泉水丰沛,且多有温泉,凿地数丈便有泉水横流喷涌,要开凿数十丈之深简直无从着手。郑国乃天赋绝世水工,精于水事更精于水性,踏勘揣摩旬日,便谋划出一个施工方略:塞以文石,致以丹漆,锢水泉绝之而后开凿。
由于史料行文的简约,后世已经无法具体地知道这一方略究竟是如何具体实施的了。我们仅能大体描述为:用花纹巨石累积筑墙,并辅以铁条锢之,堵水墙外涂抹某种类似丹漆(红漆)的涂料,以堵塞缝隙渗漏,而后继续开掘。在此施工方略之下,连续凿过三层地下泉流(穿三泉),也成功堵塞了三层地下泉流(下锢三泉)。
此时,地下开凿突然遇到了一种奇异的境况。
《汉旧仪》描述这种状况为:“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天下状!”这便是第二个最大的难点:地下岩石层。举步维艰的郑国,被章邯亲自带领护卫甲士用军榻抬下了地下工地。火把之下,郑国全部踏勘了叩之空空的地下石层,最终长叹了一声:“天工造物,老夫无奈矣!目下之势,只能旁行开凿。欲图再深,无望也。”回到地面,章邯立即将郑国决断上书禀报了丞相府。李斯立即上书二世胡亥,请以郑国之法行事:可广不可深。二世胡亥请教赵高之后,批下了似乎颇有主见的两行文字:“制曰: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其旁行三百丈乃止。”
至此,始皇陵的庞大地下工程终止了深掘,不再求穷极于地了。
工程诸难决断之后,李斯最后的忙碌,是统筹谋划始皇陵地下寝宫的格局并全部藏物。李斯原定的葬礼总方略中,有“藏极丰厚”一则。在李斯看来,地下寝宫之藏物也必得做到“大象其生”,既满足始皇帝对天下珍奇的赞赏喜好,又彰显一统帝国拥有九州四海的惊人财富。因陵寝藏物须直接取之于皇室府库,李斯为此专门上书胡亥,请以皇室府库之三成财富藏入先帝陵寝。胡亥这次没有就教赵高,立即独断批下,其语大是惊人:“制曰:先帝国葬宜厚宜丰,举凡先帝生前所涉器用珍奇财货,一体从葬!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从死!”
李斯接到诏书,心下大是不安了。
财富珍奇,厚藏可也。这人殉,可是早在战国初期便已经废除的骇人旧制,如何能再现于大秦新政?更有一端,战国废除人殉者,秦献公发端也,今复人殉,既有倒行逆施之嫌,更有亵渎先祖之嫌,岂非荒诞绝伦之举哉!尽管,胡亥诏书的实际所指李斯也清楚:是让曾经侍奉先帝寝室而没有生子的嫔妃侍女一体从死,而不是教后宫所有女子一体殉葬。纵然如此,大约也是百数上下甚或数百人等,何其酷烈矣!李斯本想谏阻,如同当年之《谏逐客书》一样奋然发声。可李斯思谋良久,还是打消了谏阻之心。毕竟,自己是主葬大臣,极尽隆盛而大象其生,是自己一力主张的;况且,胡亥的理由是侍奉先帝的女子放还民间是不宜的,毕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而放还后宫之六国女子,恰恰又是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