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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古董杂货店-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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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亦不是清净之地。这日却遇上贵客来上香,布施了五十两雪花白银,师太当即眉花眼笑,让入后堂用素斋。那贵客却是二八年华的娇饶艳姝,扶着小鬟迤逦而来,正执帚打扫中庭的我惊呼失声:〃徐姐姐!〃
  这一声终于改变了我的命,有同门之谊的徐佛,将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绿柳垂杨掩映粉垣红楼,好个雅娴之地,却是吴江人尽皆知的胭脂境、销魂窟。我净身洗发,换过身干净衣衫出来拜谢徐姐姐,却只见她惊艳的目光:〃影怜,真真是我见犹怜。你不若重操旧业,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脸上不禁浮起笑容,这勾栏院里,风尘之中,能求何所成?不过挣一口饭,舍得这身子罢。兜兜转转,原来到底逃不开这软红轻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桥,宴请了吴江名士。我一阙诗成,轰动席间,从此才名不胫而走。却原来世上人贪图附庸风雅,青楼卖笑,能诗能画,倒替我博个花魁名头。从此我改姓为柳,易名为隐,辗转吴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桨声灯影,绮光年华,时人将我与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并称秦淮八艳。
  功成名就,往来无白丁。这日复社首领,大才子张缚设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齐楚阁内。席间诸人惊艳的目光,早已是见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张缚的字:〃西铭,今日诸多贵客,我却来迟了;还望乞谅!〃旁的人哪里肯等闲饶过这一句,定要罚酒。我只淡然道:〃诸位公子皆是雅量,隐雯不才,献丑一曲,为诸位公子佐兴。〃接了琵琶,轻拢慢捻便一纾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铮铮,嘈嘈切切,却掩不住那骤生的肃杀之气,席间人不由停箸置杯,侧耳凝神。
  〃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琵琶声渐激越,如一线凌空,渐拔渐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时早已瞠目结舌,手中酒壶兀自汩汩流倾,那杯中早已注满,只流得半席皆是,却无人注目理会。
  〃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琵琶声嘎然而止,席间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半晌,张西铭方轰然一声:〃好!〃诸人这才似回魂一般,击案鼓噪。我缓缓放下琵琶,忽听得个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艺双绝,只不知此诗何名,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应是奇才高士手笔。〃
  我淡然一笑:〃此首《剑术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听了。〃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让须眉。抑何其凌清而渺远,宏达而微恣与?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张西铭大笑道:〃轶符,你素来自负诗名,今日得见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风?〃
  我竦然一惊,回首只见剑眉宇轩,他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陈子龙,松江第一才子的陈子龙。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里去,我突然无端端又是竦然一惊。名士风流,他也不过是个走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赢得青楼薄幸名罢了,却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双颊微微的发起热来,只是万分地不自在?
  只讲些场面话,十指纤纤捧了杯盏:〃隐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谨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脸骤然微微一红,赦然还礼。他竟然会脸红,来这销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掷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负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视我,不过一介玩物,风雅玩物。我这才名也不过博得他们啧啧向旁人炫耀:〃那能诗能赋的柳隐,我也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娼女便是娼女,这世上并无出淤泥不染的神话,人家看到你袅袅凌波,仍不忘记提点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欢愉的笑颜里亦带了一丝微妙的揶揄。虽不在脸上,但隐在心里,我知道。
  商品七:臂搁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3)
  他居然会脸红,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气,仰面将酒一饮而尽。我心里忽悠悠一轻,想起周府那送我馒头的小厮。他一字不识,只因着我是个女人,便倾心相授。他……这才高八斗的陈子龙,原来在他心里,我亦能抛开那些个虚名才气,单纯只是个女人。
  一盏女儿红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杂,突然呛住,忙取了手巾子掩着轻咳不止。小鬟轻抚着我的背,无意中向他一瞥,他却正正望着我,那目光中甚是关切。一对上我的目光,却又连忙转脸向一旁。我心里突然回过神来,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缕甜。
  夜凉如水,席间诸人早已是酒酣耳热,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备去向廊上,倒是一轮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风里传来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声隐隐绰绰,醉意迷朦,拔下金钗击柱轻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余音犹自缈缈,突然见那青砖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蓦然转过身来,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温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姑娘异禀过人,却原来所求不过如此。〃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所求不过是一个情字,至真至诚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万语,我只觉酒意上涌,人却微微有些眩晕。
  他一字一句地曼声吟哦:〃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美人芳草一行归,我急急地睁开眼睛,他不闪不避,只是那样瞧着我,四周夜虫唧唧,花香浓郁,我却似置身怒海狂涛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却原来,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烛成双插在堂上,烛焰轻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痴,忽而如醉。他执了笔替我描眉,那笔尖柔若无骨,似舌尖轻舔在眉端,又痒又酥,叫人浑身失了力气,再也没有了支撑。他低低地在我耳畔昵喃稼轩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爱儿,你这一双眉妩,叫人想见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连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泼出来。我回眸浅笑:〃那么……我从今后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话,只吻在我眉间,那滚烫的唇烙在我额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觉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烛里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无尽的光与热来,明亮璀璨。天与地豁然开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离的光华,我竟然能再世为人。
  逍遥不问红尘事。每日只是填词作曲,两相唱和。幽静的闺阁只有风光旖旎春风无限,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虽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诚待我。他不诳不骗,不许不愿,却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无回。
  他赠我一只臂搁,因我性好书法,此物日日相伴,贴于肌肤。他说:〃我要你最亲的人是我,最亲的东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当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个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梦境一样的恍惚,只怕醒来失去。
  那一日,终究还是来了。他接得家书,浓浓的眉头便微微皱起。我知他由祖母抚养成人,事祖母至孝,这家书,必是老人家想念孙儿。我劝他:〃公子离家已久,家人必然记挂于心,公子应返家探望为宜。〃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见:〃如是,我怎么能抛下你。〃我微微一笑:〃我与公子两心相悦,是为情也,公子与家人骨肉至亲,亦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与公子之情,夺公子骨肉之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心里直如万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夺彼情,可奈,会否那彼情会来夺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会,不会……
  桃叶渡,夏日阳光如碎金,斑斑斓斓散下来,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风盈袖,吹得我衣袂飘飘若飞,近处林木间皆是蝉声,声嘶力竭的鸣叫,叫得人心里隐隐生出烦躁。这一别,山长水远。他执着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会来接你的。〃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薛涛笺上写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将一颗心细细揉进每一笔划里,臂搁熨贴在肘下,触肤生温。搁下笔后,只是细细摩挲。上好的和阗白玉,通体无瑕,出自琢玉名家陆子岗,当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里,何止万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那梳奁里,虽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宝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猫眼夜光,何物没有?可是那些珠光宝器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发着铜臭的腥咸,是叫人唾弃的俗物。
  这臂搁却是活的,如一颗篷篷跳着,我将它抵在胸口上,那里也是一颗心在篷篷跳着。
  山长水阔知何处,渐行渐远渐无书。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张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党奉为女师〃。我这样的女子,实在不能见容于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语意婉转,只求能与他厮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为他洗手作羹汤,名份又算什么?他无限凄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许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来探我,方转过泥金屏风便讶然:〃姐姐怎么瘦了如许多?〃瘦了么?梳妆台上的镜子已是多日不曾细细端详。他不在,我簪花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满头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画眉与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绫罗绸缎衫子给何人看?
  商品七:臂搁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4)
  香君忽然喟然轻叹:〃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陈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么会不是如是?
  许久之后才知道,香君并不是一语成谶,而是欲语又止。
  那一日终究知道,他竟新纳了蔡氏为小妾,却原来,并不是不许纳妾,而只是,不愿纳我这风尘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斯!往昔之言历历在目: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于君绝!海枯石烂言犹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闻君有二意,故来相绝决……
  他与我来往,是风流韵事,是一段佳话。可不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我到底是错了,他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世俗枷锁。他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科举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节,要有义,独独与我的这情,是孽情丑陋,只能视作浮云。
  案上的臂搁冷冷散发润泽的珑光,我伸手举起,便欲向案上击碎……
  手到底还是缓缓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泪,终于堕在臂搁之上,泪痕宛然,渐渐干去,如许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腻在脸上一点点干,一点点涩,皮肤一分一分地发紧,只觉得奇痒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倾尽了一颗心,却原来不过如是。栏外暮色苍茫,青山妩媚,却只不过如是。
  月还是那轮好月,皓然圆满。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总赖东君主……凭什么要总赖东君主,难道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从此依旧是秦淮河上婉转的一声娇叹,引了生张熟魏朝秦暮楚客似云来,却只冷眼旁观。仿佛赌着一口气,一定要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学富五车!
  终于等到我要的人,东林领袖、文章宗伯、诗坛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样一个人。我却托词密友,言道:〃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这句话令得钱谦益心旌神摇,我亲赴半野堂拜访于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称〃女弟〃,他已年过五旬,我却在他眼里看到摄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风流,世人谓我此举〃神情洒落,有林下风〃,他是何等的当世大才子,见我如是惊才绝艳,如获至珍。
  夜风吹来有一丝寒意,他将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满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体。〃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里却恍惚要落下泪来。从此我是钱夫人,明正言顺的钱夫人。我求仁得仁,从良得良人。
  这良人虽是鹤发鸡皮,比我大上三十六岁,但确是一颗真心待我,任旁人说他〃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他仍肯以嫡娶之礼相迎,旁人视若惊世骇俗,他却只是执了我的手,在物议沸腾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为我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富贵繁华,安逸闲适,早早叮嘱过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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