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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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杂陈,乐舞麇集。尼华罗、南毗、注辇、锡甫、央吉塔、吐火鲁、迦满七国使臣均应邀而来,齐聚钧雷宫正殿。
帝旭身着黑缎四金团龙伴日月五色云与万寿篆文弁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眉目扬峭,神情庄静。
缇兰着五色双凤襢衣,破格与注辇使臣索兰同坐于右上座。索兰身份高贵,是注辇王之幼子、淑容妃缇兰的同母弟。缇兰常年不通故国音信,此时不免十分欣悦,雷云般浓黑的眼眸里含着泪,握住弟弟的双手,以注辇语絮絮倾诉。
昶王则居于左上座,身穿双肩龙纹朱袍,与央吉塔使臣相谈甚欢。尼华罗与吐火鲁二国使臣却皆神色不安,无心宴饮。酒过三巡,尼华罗使臣波南那揭终于按捺不住,向注辇使臣索兰注目片刻,索兰亦答以眼色,随即向帝旭举起手中玉尊道:“陛下,听闻贵国近日将海神迎入宫中奉养,可有此事?”
帝旭自青玉冕旒后含笑望着索兰,淡淡答道:“有。”
殿上诸臣均露出讶然神色,交头接耳。
波南那揭强压着心中惊骇,拱手道:“那真是可喜可贺。吾国与注辇、吐火鲁均倚重海路贸易,笃信海神。既然海神降临贵国,吾等乞望亲见海神法相,为吾国商旅祝祷平安,还请陛下玉成。”
帝旭转头低声询问方诸。方诸俯首道:“钟鼓鸣报,半刻前已过继翰门。”
波南那揭尚记得上回觐见,正是这个宦官给了他好大一个难堪,于是闷闷地饮下一口醇酒。
“是么?”帝旭笑声清冽如玉。“波南那揭大人,您往南边看。”
此言一出,殿内百人均侧首向殿门方向探看。
钧雷殿位于禁城中轴,向南可俯瞰整个禁城外廷,再向北则是朝议正殿紫宸殿,以及分隔内宫与外廷的宁泰门。此时流云蔽月,南天天色微红,自禁城正门开平门到钧雷殿前,九里宫室均未点灯,沉沉夜色中只见琉璃殿顶相接如海,当中破开一条正道,称为云道。
波南那揭站起身来极目远望,却不见一丝动静,困惑中回头看向帝旭,帝旭虽是含着笑容,斜飞入鬓的浓秀眉毛却猛然一扬,眼神凌厉起来。殿内惊声喧哗。
禁城依山势而建,以紫宸殿为巅峰,钧雷殿高度仅次紫宸殿,从殿上便可看见开平门。
阔七丈、高五丈的开平门正缓缓左右打开,门缝中红光升腾,是簇拥的火把,一骑自门中奔驰而入。云道两侧石制灯盏均用火引连接,一经点着,灯火便如两道龙潮,向钧雷殿方向一盏盏依次亮起,蔚为壮观,而引领着灯火潮头的,便是那势同雷电的一骑。马蹄过处,五道禁门一一轰然开启,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七殿灯火依次亮起,璀璨如巨大珠宝。转眼,那一骑如飞,已到钧雷殿下。马上原有两个人,少年跃下鞍来,将蒙面的另一人抱在怀中,展开轻功身法,足不点地奔上殿来。
末席处,一名虬髯汉子霍地站起身来,喃喃惊道:“海市?!”昶王侧目看去,那正是此次护送使臣入京的黄泉关参将张承谦。
几乎是在同时,波南那揭大呼一声,顾不得穿鞋便跣足跑出席位来。少年轻捷地掠过波南那揭身边,带过一阵海腥味。波南那揭回头看时,那少年已站在了上席的帝旭面前,发梢凝结盐花,神色傲岸。少年怀中的人从头到脚用湿布裹着,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殿内一时静得,连百余人的呼吸心跳之声都消灭了。
“捉到了?”帝旭挑起一眉问道。尼华罗、注辇与吐火鲁三国使臣与随人均变了脸色。他们国中以鲛人为海神,地位崇高,他国平日不敬鲛人,在他们看来已是异端,何况对神明使用大不敬的“捉”字!
少年不多言语,只是将怀中那人脸上的湿布揭开。布巾一解,湛青鬈发顿时倾泻垂地,过了片刻,鬈发中有什么东西微微竖起——是一只尖薄白皙的耳。少年单手抱着那女子,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将湿布层层剥除,露出灰白的湿滑肌肤来。女子站立不稳,双臂紧紧缠住海市的脖子,离那女子最近的波南那揭立刻嗥叫起来。女子的双臂上隐隐生有龙鳞纹,指间有晶蓝明透的蹼膜,与尼华罗国中海神造像模样逼肖。女子蹙紧湛青的眉,大得惊人的眼睛迷茫地睁开,疑惑环视四周。
即令是帝旭,亦不禁低低惊叹出声。
那女子湛青的眼里,只有乌珠不见眼白,目光流转之下,银色的虹膜反射出七彩珠光,犹如旋涡。
衣襟飘拂、双膝落地之声四起。尼华罗、注辇与吐火鲁三国的使臣与随人纷纷离座,来到殿中,向女子虔敬地行跪拜之礼。女子以湿透的鲛绡衣袖遮掩口鼻,一颗泪,华光闪烁地跌坠下来,落地时已弹跳起来。是鲛泪珠。女子将脸埋回海市的怀里,澄泥地砖上响起丁冬之声,宛如乐音。定睛看时,原来是无数鲛珠从海市怀中纷纷落下。
方诸的目光却不曾落在鲛人身上。那抱着鲛人的少年,肌肤被海水浸得惨白,如一抹幽魂。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
她的瞳仁里有面镜子,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灵魂。他熟悉那样的眼神——十四年来,每日梳洗时,都能在镜子里见到。
“怎样,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轻悦耳的声音带有三分戏谑。
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请您恩准,将海神送回大海吧!海中没有了海神,便要蛟龙出没、恶浪横起……”他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只有顿首不止。
索兰亦抬头急切道:“吾国大半国民依海为生,没有海神庇护,景况不堪设想。恳请陛下念在两国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请。”
吐火鲁使臣更缄口无语,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颤抖。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后,一双飞扬的凤目中稍稍绽出冷厉的光。“除非你们与朕在此结盟,以海神之名誓约,只要莺歌海与降南海一日不枯,你们与你们所有的子孙后裔便永不会派军侵入吾国。”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褚史·本纪·帝旭》
“王,那颗星忽然变亮了。”牵马的金发男孩忽然指向天边。
容貌挺秀的年轻男子在马上扬起头看向东南方天空。“啊。那是紫微,中原帝王的命星。”他微笑着,眼瞳乌中含金,下巴胡髭薄薄钢青,长发束于脑后,卷曲浓黑犹如冥河的波浪。
“那会怎么样?他会打到咱们鹄库来么?”男孩转动澄碧的眼珠,叼着草叶问道。
“不会。”夺罕棱角分明的唇边勾起一个冷淡的笑。“那并不是变亮——那恐怕是它最后的爆发。”
紫微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红,隐隐搏动,如一颗心脏。
月过中天。海市抱着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黑发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体。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着锦被,裸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匀净。海市拿过衣袍披上,无声爬行过去,单手握住领襟,俯身看着他的脸。
这个人的脸,线条骄傲。即使双目紧闭,眼梢依然扬起,说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试探着将双手笼住他的脖子,却始终没有收紧。倘若她在这张脸上划过一刀,伤痕只会出现在另一个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这个人,那另一个男子必先死于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亲吻这个人,那另一个人,却永远毫无所觉。
帝旭睁开了眼,眼神明澈如坚冰。
“知道这十四年来,朕都在这张床上想着什么?”
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颈间的双手并未放开,反而加了一点力量。
“十四年来,朕朝思暮想,不过就是一个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莹剔透犹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边没有灯,朕便无法入眠。即便睡着了,只要有人靠近身边一尺,朕便会惊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间,是在地狱里,待到八年过去,朕已经,不是人了。”
“万民都在地狱,不独你一人。”海市沉声答道。
“庶民可以抛下田产逃进深山、可以抱着敌人的双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远在注辇,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来,“朕那年十七岁,空有一身武艺满腹韬略,却一个人都不曾杀过。父皇猝死,叛军压城,朕也畏惧啊。鉴明依约领兵前来助我突围,可是、他那年也才十三岁。”帝旭平静地躺着,每说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动。
“朕得负担这一切。人民与兵士的生死温饱、征战的胜负,内讧与背叛、各路勤王将领的拥兵自重、要挟。朕不能恐惧、不能失败、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战乱的年头,人间就是修罗场。那八年中,朕时常在想——”帝旭的眼里,逐渐浮现一贯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剑都铸为犁铧、兵书都化为粪肥,会不会从此便太平些?——不行。人天生便会争执仇杀,不过是因为杀的人多了,才讲究起技法与效率,终于有了兵书与刀剑。怎么办?”帝旭仰视着海市美丽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经略出众的将领。”海市颤抖着唇,声音微弱。
“所谓名将,不过是出众的杀人越货头目。没有了他们,民间只剩下农夫的田塍之争,锄头与板凳的殴斗。不好么?”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声道:“你疯了。”
“天下敢这样想的人凡数百万,也只有你一个敢这么说。”帝旭笑意更浓,容貌在金城宫昼夜不熄的灯火下有着邪恶的英俊。“朕想活的时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想死,却没有人肯杀朕,即便向他们下了杀手,都无法将他们逼上反路。自古没有宦官能做得成皇帝,鉴明于是做了宦官。他不愿朕死,宁可替朕杀人,替朕承担恶名。如果朕自杀,就得先杀死鉴明。”帝旭握住海市双手,轻易将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间的淡薄酒气。“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样,不能亲手杀死鉴明。你连伤他都不忍下手。”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无声地流着泪。
“不要紧。就快好了,快了。”帝旭的手,抚过海市的发。
房门一开,门内堆积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滚过人的脚面,流转着令人目眩的宝光。
琅缳似是哭得困倦了,伏在海市怀里,任华美的湛青鬈发在遍地珍珠中四处流淌。蜷在身侧的脚踝上,生着细小的鳍。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颗鲛珠细细对光观看,却惊艳地眯起了眼。单一颗珠子,恍如内有大千世界,光彩幻变万端。那些珠蚌隐忍抱痛,汇日月潮汐之力经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与琅缳的泪相比,只好算作呆滞的鱼目。
“这么不吃不喝下去,不会死么?”他忧虑地问道。
玉衡躬身回答:“只有斛珠夫人在的时候,才勉强喝一些海水。”
“怎么不送到九连池去浸着?”
“回王爷,九连池珠汤内有珍珠粉末,仙人一旦靠近便伤心欲狂。”
昶王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去向陛下请求斛珠夫人随行。”
为了将海神送归居所,昶王与三国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安乐京出发,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军八千人护卫。
夜里,海市被轻轻推醒。她猛然坐起,环视四周,看见琅缳安然在她身边睡着,方舒了口气。
离开帝都的七日间,琅缳始终在海市膝上昏睡着,偶尔醒来饮几口海水。人们亦无能为力,只得看着琅缳清凉湿滑的肌肤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泽,及踝的长发间凝出了盐霜,一把病骨轻如蝴蝶,恍然随时要随风飘走,却又不肯海市与玉衡以外的人近身。她们只得不停轮流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这夜在行辕歇宿时,海市终于倦极,等不得玉衡回来便沉沉入睡。
“怎么了?”海市转头询问唤醒她的玉衡,见玉衡眼中隐隐含泪,不由心口一窒。
玉衡退后一步,在床边正色跪下,双手送上一叠衣物,道:“夫人,您走吧。”
海市翻动那叠衣物,都是男子装束,神色愈加锐利。“走?你要我去哪?”
“夫人,今日中午近畿营副将符义软禁了大将贺尧,现正集结兵马,明日凌晨即将领兵二万径犯禁城,拥立昶王。”
“什么?”海市失声。琅缳被惊动,亦惺忪地张开了眼。
玉衡将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顿首道:“事起突然,张承谦将军正在设法解救近畿营大将贺尧,取得兵符。明日我们便可抵达海边,上宝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国使臣,以及各人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