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寡母-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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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坐在妈妈旁边,和她聊天,帮她换水,心是超然的,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忧愁,也没有悲伤,我们完全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而妈妈对我的爱就是充满了整个世界的空气。
弟弟把我们送到车站,将大小包裹摆放得整齐有序,给我们安顿好座位后自己下车。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他斜着身子坐在三轮上,双目炯炯有神。我对他示意道:“快回去吧。”弟弟却只是傻傻地对着我们微笑。当时碧空万里,烈日当头,很快弟弟的鼻尖、额头、鬓角都冒出了汗珠,他用大手在耳边不停地扇动,虽然热得头晕脑涨,但他还是固执地等到汽车启动。他用力地向我们挥手,直到这辆破旧的公交车湮没在来往的人群中。我再看妈妈的时候,妈妈将头埋在座椅上,肩膀耸动,一声不吭。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却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伤感。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村口下车。此时已过中午,村民们午觉醒来,赶着牛车,拉着家人,陆陆续续地去地里干活。骄阳似火,黝黑的柏油路面闪烁着亮光,一丝风都没有,炙热的空气异常干燥。我和妈妈拎着包裹满脸汗水地来到外公家,却发现大门紧闭。
站在门口,妈妈心情沉重,她看了看我,难过地说:“你外公生我这个闺女是白生了,一辈子为我操心,一天都没享过我的福!”我没有说话,但我了解妈妈此时的心情。外公一生操劳,儿子却一点都不孝顺,女儿家里又遭受了巨大的不幸,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在退休之后,还要帮着女儿照顾那几亩田地,像牛马一样在地里辛苦地劳作,终日不得休息。
我敲了敲大门,叫了声“外公”。我觉得我的声音很小,因为充满了对外公的愧疚。没想到就是这么细微的声音一下就惊动了外公,他正在睡午觉,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声音,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便跑到门口。他颤抖着双手打开大门,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我们。
妈妈看到外公,眼圈立刻就红了。我抬起头,也没有想到只有短暂的一年多,外公竟变得如此衰老。老人毕竟是老人,也许昨天他还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但是一夜过后,他就可能像一栋陈年的建筑轰然倒下。外公显得更加瘦小,皱纹深陷,头发稀疏,眉毛苍白如雪。他一时激动,冲出来居然没用拐杖,在见到我们后身体似乎突然失去重心,双手倚门,斜着身子靠在那里。妈妈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将外公扶住。外公挣扎着抓住妈妈的手,眼睛里突然闪烁出兴奋的亮光,他语序颠倒地和妈妈说:“大丫头,你,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精神多了啊,身子骨好多了啊。”妈妈搀着外公,外公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扭动着身子走路,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我们进屋,外公在妈妈的帮助下爬到炕上,努力地坐稳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被外公看得很不自然,便坐在他身边,问他道:“外公,您最近身体还好吗?”外公沙哑着嗓子说:“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了。”妈妈听了很难过,对外公说:“爸,您别瞎说话,您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外公却固执地解释道:“不成了,你爷爷那么强壮都刚活过八十,我看我是没几年活头了。”外公说着,干枯的胳膊在半空挥舞着,生与死的概念在这位老人言辞间是那样的轻松。妈妈握住外公的手,问他道:“我妈呢,她怎么不在家呢?”外公这时有点坐不住了,声音也有些颤抖,身子在轻轻地耸动,吭哧半天终于说道:“你妈去地里干活了,我现在成了老废物,什么都干不了啦。”我的心怦怦直跳,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一个人拎着把小锄头在深山的荒土地上艰难地拔草耪地,满脸汗水,混着飞扬的尘土,呼吸着燥热的空气,步履蹒跚地前行,不要说亲眼看到,即使只是想想都会让人觉得心疼不已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农民的生活没有任何保障,退休对他们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人至暮年,如果儿孙不孝,自己总要吃饭,就只能在黄土地里刨食,无论你身体多么虚弱,也无论你年龄多么高迈,为了生存你必须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样去劳动。有的人终日锦衣玉食,又有多少人终日在为温饱而奔波呢?妈妈看着外公,脸上无限的忧伤。外公在炕上吃力地挪动着身体,涨红了脸向妈妈解释道:“大丫头,你不要着急,你家里的活我们都干完了。”妈妈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又转,终于还是流了出来。妈妈用衣襟擦拭着泪水,问外公:“我妈去哪块儿地干活去了?”外公拉住妈妈的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外婆所在的地方,只是不停地说:“你妈很快就回来了,你们刚到家,好好休息休息,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妈妈紧紧握住外公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眉头紧皱,嘴唇翕动,脸上的肌肉绞成一团,面部表情是那样的恐怖。妈妈张着嘴,努力半天终于对着外公说出一句:“爸爸,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你们……”说完,伏在外公肩头,呜呜痛哭起来。外公黯然的眼睛里滚落一串浑浊的泪珠,他已经老到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这个苦命的女儿啊,他嘴里嘟囔着,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在用最基本的发音表达着最为复杂的情感。
整个下午,妈妈把外公家所有的衣服都泡在盆里,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在厨房里把我们带来的猪蹄和肘子炖了起来。我就坐在炕上陪外公聊天,也许是很少见到外人,外公如今看到我也有说不尽的话题。他像以前一样,主动地给我讲起他曾经“辉煌”的往事。包括小时候去日本鬼子的炮楼下拣东西,大了在生产队里如何偷粮食。有光彩的也有不光彩的,有好玩的也有不好玩的,千篇一律,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暗自笑话外公小农意识中的自私本性,但是现在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外公讲得是那样认真,我听得也是如此投入,故事本身早就没有了新意,而我是在用心去体味一位老人孤独的内心世界。
傍晚,外婆迎着暖风回家,一路风尘仆仆,眼角带着深深的倦容。年龄终归不饶人,经过一天的劳动,外婆腿脚发轻,走在路上整个人都在摇晃。当她走进院子,看到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一下呆在原地。外婆放下手中的工具,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妈妈的小名“翠米儿”。妈妈正在烧火,松枝点燃后冒出的黑烟熏得妈妈闭紧了眼睛,但外婆熟悉的声音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把妈妈惊醒,妈妈站起身,揉着通红的眼睛,看到外婆单薄的身躯,飞快地跑了出去。外婆紧走几步,拉住妈妈黝黑的手臂,妈妈也用力搀住外婆的身体。妈妈打量着外婆的脸庞,难过地说:“妈,您又老了!”外婆盯着妈妈,心疼地说:“我的闺女,你怎么也老了啊!”我和外公坐在炕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着妈妈和外婆满含热泪地互相凝视,似乎我们的心也和她们交汇在一起。我看着看着,眼圈也红了。
妈妈再大在外婆面前也只是个孩子,外婆洗过手便把妈妈赶到一边,妈妈则倚着门框和外婆说话,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们,眼前这幅画面与我平日和妈妈聊天的场景何其相似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的小屋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等饭菜整顿好后,外婆突然说:“我去叫叫大小子吧,让他来和我们一起吃。”我没有吭声,说真的,现在这个温馨的氛围里我并不希望舅舅的身影出现。妈妈赶紧赞成,外公却拼命地摇头,大声地说:“不,不,今天就不叫他了。”外婆看看外公,有点不解,但看看外公焦急的样子便不再坚持。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一个方桌,饭菜端上来,香气扑鼻,我坐在小凳子上口水都快流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开心地吃着。我先给外公外婆夹了满满一碗肉,然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我突然发现外婆在外公的碗里仔细地挑拣着,原来外公的牙齿都已脱落,他原本最喜欢吃的瘦肉此时再也吞咽不下。我偷偷地瞧着外公,他握着筷子的手都在颤抖,夹上一小块肉放在嘴里,不停地咀嚼,但是很明显,肉块儿在他嘴里翻来覆去地蠕动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外公脸上的表情近乎于无奈,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一位终生操劳的老人,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直至暮年,却衰老得连块肉都咀嚼不动。看看外公,想想妈妈,我们的每一位长辈都会衰老,而他们的衰老往往就发生在不经意的瞬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要忽略了现实中每一个孝敬父母的机会,等到他们无福享受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将是不尽的伤痛。外公突然发现我在看着他,他布满皱纹的脸努力向我做出微笑的表情,当时我却想哭。
吃过饭,妈妈帮外婆收拾好碗筷,又坐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外公使劲地拉住妈妈的胳膊,把妈妈按在炕头,然后自己在枕头上面摸索着。外公的手青筋暴出,粗糙得像根木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哆嗦着。妈妈迷惑地问道:“爸,您在找什么呢?”外公颤抖着声音说:“钱,海海上学用的钱。”妈妈听了无比心酸,她拽住外公的手,安慰他道:“爸,您别找了,海海上学我们有钱,不用您惦记了。”外公就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寻觅着。外婆有点不情愿,但知道拗不过外公,只好走过来,把外公日夜搂在怀里的枕头解开,从荞麦皮里翻出一叠人民币。外婆把钱抓在手里,像抓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死死地按在胸口,舍不得交给别人。外公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外婆一眼。外婆只好咬着牙把钱递给妈妈。
妈妈站在那里,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哽咽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把钱往外公的手里塞去。外公拼命地躲闪着,大手在无力地推搡着妈妈的胳膊,嘴里念叨着:“大丫头,这钱我不敢给你兄弟啊,给了他也会被他糟蹋光,就是留给你的,你命苦啊。海海有出息,考上了大学,咱们就是累吐血也要把他供出来啊。咱们没钱,就更应该把钱用在刀刃上啊。”
我看着外公,眼泪涌了出来。外公的家也已经一贫如洗,在我们的拖累下他们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他们和我们一起渡过了最为艰辛的时光,而如今他们步入老年,生活和医疗都没有一点着落,却还在惦记着我们。老两口辛苦一生,积攒的那点财富被儿子挥霍殆尽,在牙缝里节俭下来的这点救命钱最后还是交到了女儿手中。看着外公举止迟缓、面目呆滞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我跑到敬老院,外公在深夜里寻找我的情景,那时的我多么不懂事,与他们对我、对妈妈的爱相比,我们为老人的付出显得多么的渺小啊。
晚上,我们回家,外面漆黑一团,外婆摇晃着身子将我们送到门口,外公不顾我们的阻拦拖着沉重的步伐坚持着跟到门外。天气略微有些清爽,在黑暗中传来轻微的谈话声,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纷纷走上街头,三五一群地聊天。不远处的池塘里传来青蛙清脆的叫声,使得这个烦躁的夏夜不再安宁起来。
我搀扶着外公,能清晰地听到他粗声粗气的喘息声,从屋里到门外,这么短的距离要消耗掉他多少体力啊。外公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喘息的声音大,我什么也听不清,但我知道他是在用心叮咛我啊。说着说着,外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倚在我的肩头,他挣扎着,生怕压到我,可他哪里知道,他那单薄的身躯靠在我身上我都没有什么知觉,他现在是如此瘦弱,只剩下薄薄的皮肤紧紧地裹着骨头。我抱着外公,用手轻轻地敲打他的后背,直到他气喘均匀。我向他们告辞后,转身和妈妈离开这两位孤苦伶仃的老人。
走在路上,我的眼前不停地显现外公孱弱的身躯,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走。童年,在我眼中外公绝对是力量的象征,那个时候的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干起活来干净利落,是那样的威武,那样的精明,而如今他竟然连自己的肢体都不能很好地控制,每迈一步都那样的艰难。几十年的生命真是弹指一挥间,想一想说不定哪天死神就会无比残暴地将外公从我们身边夺走,这样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在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丧失亲人的伤痛又怎能用语言来形容呢?由外公而联想到妈妈,妈妈的身体也大不如当年,蹒跚的步履中早已显示出颓颓然衰老的态势,而现在的我们又该如何与时间斗争,如何更好地孝敬我们的亲人啊。
回到家中,妈妈把灯打开,房间里早就布满了灰尘,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一切景致如故,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