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寡母-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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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妈妈在一起我们就有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能力。可是此时,妈妈倒下了,彻底地展现出她脆弱的一面,她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血肉之躯,她也不是钢锻铁打的。我早就应该知道,在那样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下妈妈累垮只是早晚的事情啊,可是我为什么还要让妈妈去呢?我抬起头,睁大朦胧的泪眼,心中充满了自责,如果上天要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吧,为什么要把我引发的所有苦难都强加到我可怜的妈妈身上呢?
十几分钟后,面包车停在了镇卫生院前。妈妈被火速推进急救室,经过一番紧张的抢救,她终于睁开了紧闭的眼睛。那一刻我只觉得被抢救过来的不是妈妈,而是我自己。我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她费劲地转动眼球,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问我:“海海,我们不是在垒墙吗?我现在是在哪儿啊?”我刚要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我哽咽着说:“妈,您在医院,您刚才干活的时候累倒了。”妈妈一听在医院,吓了一跳,她慌乱地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忙把她按倒,说:“妈,您别动,您刚刚醒过来,要好好休息啊。”妈妈焦急地说:“我身体挺好的,为什么要来医院呢,再说,现在看病多贵啊,不行,我要马上回家……”妈妈一边说一边使劲,可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刚要站起来就会摇晃着倒下去。终于妈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病倒了,她无助地靠在床头,一脸痛苦的表情,再也不和我们说一句话。
妈妈在医院住了三天,那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她没有吃一次医院的病号饭,努力地节省着每一分钱。从医院回到家里,妈妈轻松了很多。她现在身体很虚弱,医院诊断为营养性贫血,同时肺部因为长期在石灰窑里呼吸粉尘而严重感染。临出院时,医生严肃地叮嘱我道:“一定要让你妈妈好好休息,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如果再劳累过度后果可就难以预料了。”我听了,难过地点点头。
我回学校后,妈妈休息了一个星期,又想回石灰窑继续上班,但被弟弟死死地拉住。
妈妈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现在完全好了,不上班还能整天在家待着,你想让我闲出病来吗?”
弟弟口气坚决地对妈妈说:“我不会让您再去石灰窑了,如果您一定要去,那么我就不上学了,我去上班挣钱还不成吗?”
妈妈看着弟弟,终于退缩了,因为她知道,像弟弟这种性格内敛的人说出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她继续坚持去石灰窑上班,那么弟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退学去挣钱。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干啊,咱们这个家该怎么办啊?”
弟弟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一声不吭。
妈妈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相反,一种更大的焦虑在困扰着她,直到有一天,她想出了一个新的挣钱方法。
那天早上,妈妈异常开心地对弟弟说:“江江,你能给我找一块大一点儿的吸铁石吗?”
弟弟不解地问:“您要那东西干什么?”
妈妈神秘地说:“你先别管,你能找到吗?我有大用处。”
弟弟笑了,说:“看您那神秘的样子,跟我还保密啊,真是个老小孩儿。”
没过几天,弟弟还真找了一块磁铁。妈妈把它捧在手里,细细地观摩,爱不释手。
第二天,弟弟早起上学。妈妈拿着磁铁,来到铁路上。在铁轨两边的碎石缝里积留着火车上颠下的矿粉,妈妈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别的地方有人吸矿粉卖钱,便也想试试。她不想让孩子知道,总要等弟弟上学后才出发。妈妈自己用铁丝做了一个小挠子,每天就伏在铁轨旁边,挠开碎石块,小心翼翼地吸着里面的矿粉。她的身体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还要时刻警惕着呼啸而来的火车。妈妈估计弟弟快要放学时,便赶紧收拾东西,把收集的重重的矿粉从铁路的护坡底下背上来。妈妈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等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早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可是妈妈顾不得休息,还要匆忙地洗掉脸上乌黑的痕迹,换上干净的衣服给弟弟做饭。
有一天,弟弟放学早,回到家找不到妈妈,便问邻居妈妈哪里去了。隔壁宋二婶一脸惊奇地说:“你妈每天都去铁路上吸矿粉,你怎么不知道呢?”弟弟听了,一下愣在原地,等他醒过来赶紧跑到铁路边,正好看到妈妈在收拾东西。那时已是六月,天气闷得厉害,人就是呆在树阴下面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妈妈却还顶着烈日在铁轨旁边吸着矿粉。弟弟飞快地跑上前,他都快认不出来妈妈了。妈妈站在铁轨旁,汗如雨下,乌黑的矿粉粘了她满脸。她一身疲惫,两眼无神,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直到发现弟弟就站在她面前。妈妈显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问:“江江,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弟弟使劲地眨着眼睛,拼命地吞咽着泪水,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用力扛起装矿粉的袋子,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妈妈一声不响地跟在身后,她怎么会看到前面弟弟的眼泪不停地坠落!
回到家里,两个人都不支声,妈妈在脸盆旁边洗漱,看着弟弟的后背。过了好长时间,弟弟突然转过身。妈妈发现他的脸上洒满了热泪,睫毛上闪着晶晶的亮光。
妈妈的心软了,她说:“江江,我知道我去吸矿粉弄得跟黑鬼似的让你们难堪,可是你想想,妈妈不这样做怎么供你和哥哥读书?江江,你已经不小了,应该多理解妈妈才对啊,妈妈靠自己双手挣钱,这有什么丢人的呢?”
弟弟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喉结在剧烈地颤抖,泪珠以更快的速度掉了下来。突然,他扑上来,紧紧地抱住妈妈,哭喊道:“妈,我不是怕丢人,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呢?我是担心你啊,我刚才特别特别害怕,我害怕你正在铁路边吸着矿粉的时候突然过来一辆火车,太危险了!我害怕失去你,我和哥哥都不能没有你啊,妈,我求你了,不要去吸矿粉了,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妈妈也紧紧地抱住弟弟,眼泪夺眶而出。妈妈已经不堪重负,可是生活依旧如此艰辛,纵然我们无比乐观,可是该如何才能渡过这段困难的岁月呢?
春天的脚步慢慢走近,河水解冻,杨柳发芽,村子前面的山谷似乎在一夜之间绿了起来。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也是一个让我们倍感心痛的季节。
每天黄昏,妈妈都要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把水管拉到后园子,开始浇灌她辛辛苦苦整治的菜地。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有黄瓜,有豆角,有辣椒,有茄子,还有成片成片密密麻麻的小白菜。在蔬菜中间分布着几十棵桃树和杏树,这些果树都是爸爸亲手栽种的。它们经过了鲜花盛开的时节,此时挂满了小果子。树底下花瓣凋零,枯花与落叶混合,杂糅在泥土中,几分衰败的景象。妈妈拽过一条小板凳,坐在园子中间,夕阳西下,漫天晚霞,她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许多年前爸爸在园子中快乐地劳动的情景。
人到中年,更容易想起年轻时的浪漫故事。妈妈会在不经意间陷入沉思,她静静地坐着,经常会忘掉周围的整个世界,任凭水龙头的水漫无边际地流淌,直到冲倒了菜苗,淹没了她的鞋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妈妈那衰老的面部表情才会有些许的改变,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丝灵异的亮光。
妈妈真的老了,伴随着身体的衰老,她的精神也日渐消沉。她开始行动迟缓,表情也逐渐僵化起来。
不知在什么时候,妈妈开始咳血,她会剧烈地咳嗽,整个人都随着咳嗽而猛烈地抖动。她咳嗽的时候总是极力躲避着我们,最初我们都没有留意,直到那一天,妈妈正在吃饭,突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跑到屋外。我和弟弟同时追了出去,妈妈一手倚着门框,一手捂嘴,脸涨得通红。她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示意我们她没事儿,要我们回屋。我和弟弟扶住妈妈,她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咳嗽后,妈妈逐渐平静下来。她努力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我们,轻轻地说:“没事儿,吃饭的时候噎住了,咱们快回去吧。”说着,妈妈把捂在嘴上的手放下来,想把擦嘴的手巾放到口袋里。我分明看到她嘴角的血丝,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惊人,红得那么恐怖,红得那么刺人心弦。我一把夺过那条手巾,上面淤积着一团浓黑的血迹。妈妈没有力气和我们争夺了,她靠在门框上,喘着气,脸色苍白,胸部跌宕起伏。
我把粘有妈妈血迹的手巾小心地叠起来,放入我的口袋。我的妈妈,为了她的孩子她真的要耗尽最后一滴血了。弟弟看看妈妈,又看看我,最后看着我那装着手巾的口袋,眼泪“噗噗”地往下掉。直到好久之后,妈妈休息过来,我们跟在她身后,无声地走回屋子。
槐树花开了,像雪一样洁白无瑕,香气弥漫着我们整个村子。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槐花怒放的季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个周末,我回家,正好看到妈妈坐在门前瞅着满树的槐花发呆。我当然知道妈妈在想什么,便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妈,我回来了。”
妈妈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喃喃地说:“海海,你看槐花又开了,真香啊,这花要开很长时间呢。”
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对妈妈说:“妈,您想吃槐花吗?”
妈妈看了看我,说:“想吃,槐花香香的,甜甜的……”
我说:“您等着,我去给您摘。”
说完,我脱下外衣,爬到院墙上,找了一棵低矮的槐树,把它的枝条拉弯,花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上面飞舞着勤快的小蜜蜂,发出“嗡嗡”的声响。我仔细地挑选着最嫩的花瓣,折下一根枝条,然后跳下墙,来到妈妈身边。妈妈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的花枝,撸下一串槐花,放到嘴里,细细咀嚼。我看着妈妈,发现她吃着吃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身体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当妈妈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事那种体力劳动,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进行工作时,她所遭受的打击是致命的。更何况,睹物思人,在这样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她想起了那个曾带给她无限快乐同时也带给她不尽的痛苦的人。她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十多年,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重负本来是应该由爸爸来承担的,至少他应该和妈妈一起分担啊。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当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真的力不从心了,她发现自己身上所有的气血都快耗尽了,而她内心的痛苦却又不能向任何人倾诉,饱受生活摧残,最后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那该是怎样一种折磨啊。
我和妈妈坐在一起,心情非常沉重,在妈妈面前一贯喜欢喋喋不休的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从田里回来,扛着锄头,灰头土脸。他看见我,高兴地说:“大哥,你回来了。”我点点头,好像突然间发现弟弟长大了,我再次把他拉过来,他已经到了我眉毛处,弟弟身体敦实,手指短粗,由于经常下地干活,上面已经开始长出老茧的雏形。
我问他道:“到哪儿去干活了?”
他放下锄头,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说:“北沟地里的玉米长出来了,我趁着周末把地锄了一遍,过了今儿就没时间了。”
妈妈心疼地问弟弟:“累不累?”
弟弟憨憨地笑了,说:“嗨,就那么点活儿,我这大小伙子费什么劲啊,妈,您就好好养着您的身体吧,地里的活儿您一点都不用操心。”
我看着弟弟那张脸,被汗水冲得污迹斑斑,皮肤黝黑,头发里夹杂着小米大小的黄土粒。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同伴每天放学后便四处玩耍,而他却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去下地干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前的我,想起了那个早上,我们三点钟就起来割麦子的场景,那段疲惫不堪的日子像梦魇一样永远雕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多么不希望那种生活再次发生在弟弟身上,可它还是残忍地发生了。我一阵阵地心痛,对他说:“江江,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咱哥俩多干点儿。”
弟弟像个大人似的挥了挥手,说:“不用,大哥,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这么长时间回来一次,好好陪妈妈说会儿话,她可想你了。”
他看看妈妈,妈妈手里还握着那根槐树枝,弟弟眼睛一亮,说:“大哥,我都忘了,咱们摘点槐花,今天给你做槐花馅包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