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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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许多人,有提着瓦罐的,有提着竹篮的,有拎着塑料袋子的……瓦罐里竹篮里塑料袋子里都盛着肉……香香的肉亲亲的肉……放在我们面前。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知道他们希望我们吃肉,好吧,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哥大嫂子们,我们吃肉,我们吃。
我们吃。
吃。
吃。
吃……
大和尚,当我们感觉到饱时,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低头看着自己比水罐还要大的肚子,双手撑着地,慢慢地往家爬。妹妹说她口渴,我也口渴。我们爬回家,家里没有水。我们在屋檐下找到一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污水,可能是秋天时积存的雨水,水中悬浮着许多蚊虫的尸体。我们顾不了这些,喝,喝……
大和尚,就这样,天亮的时候,我的妹妹死了。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她死了,我听到肉在她的肚子里尖声嘶叫,我看到她的脸乌青,我看到虱子从她的头发里爬出来,我才知道她死了。妹妹啊,我哭嚎着,但我刚哭了半声,就有一些没有消化的肉,从我的嘴巴里涌了出来。
我呕,我吐,我感到自己的肚子像个肮脏的厕所,我闻到自己的嘴巴里发出腐臭的气味,我听到了那些肉用肮脏的语言骂我。我看到那些被我们吐出来的肉在地上像癞蛤蟆一样爬行着……我对肉充满了厌恶,还有仇恨,大和尚,从此我就发誓:我再也不吃肉了,我宁愿到街上去吃土我也不吃肉了,我宁愿到马圈里去吃马粪我也不吃肉了,我宁愿饿死也不吃肉了……
几天之后,我终于把肚子里的肉吐干净了。我爬到河边,喝了一些结着冰碴儿的清水,吃了一个不知何人扔在水边的红薯,慢慢地有了力气。一个小孩子跑来对我说:
“罗小通,你是罗小通吗?”
“我是,你怎么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小孩子说,“你跟我来吧,有人要找你。”
我跟随着孩子,走到了一片桃园,在桃园中央的两间小屋里,我见到了许多年前,把那门迫击炮当破烂卖给我们的那对老夫妇。还有那头老了许多的骡子,它站在一棵桃树前,索然无味地吃着枯萎的桃叶。
“大爷爷,大奶奶……”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扑到大奶奶怀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弄湿了她的衣襟,我哭着说,“我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娘死了,爹捕了,妹妹也死了,吃肉的本事也没有了……”
大爷爷把我从大奶奶怀里拽出来,微笑着对我说:
“孩子,你往那里看。”
我沿着大爷爷指引的方向,看到,在小屋的墙角,放着七个木箱子,箱子上写着一些字,我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
大爷爷用一根扁头的铁棍子,撬开一个箱子,解开一层油纸,显出来五个长长的、像保龄球瓶形状的、后边扎煞着小翅膀的东西……我的天哪……迫击炮弹……我梦寐以求的……迫击炮弹!
大爷爷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发炮弹,在我的面前晃晃,说:
“原本每箱六发,这箱少了一发,总共四十一发。来前我拿出一发做了试验。翅膀上拴上草辫子,从悬崖上扔下去,轰隆一声,炸得很好。爆炸声在山涧里滚动,把窝里的狼都惊出来了。”
我看着月光下闪烁着奇光异彩的迫击炮弹,看着大爷爷像炭火一样的眼睛,心中的软弱感情烟消云散,一股豪气从心中陡然升起。我咬着牙根说:
“老兰,你的末日到了!”
第四十一炮
《肉孩成仙记》在戏台上继续演出,但已经接近尾声。至孝的肉孩子,跪在戏台上,拿着一把刀子,从胳膊上割肉给母亲熬药。母亲病好了,他却因为长期劳累、营养不足、流血过多而死。最后一场是超现实的梦幻,他的母亲拖着哭腔,对台下的观众诉说着儿子死后她心中的思念和悲伤。戏台后施放烟雾,肉孩身披霞衣,头戴金冠,仿佛从云团中降落下来。母子相见,抱头痛哭。肉孩劝母亲不要悲伤,说自己的孝行感动了上帝,被封为肉神,专门负责天下人吃肉的事情。这个结尾看起来很圆满但我的心中还是感到很悲凉。那个母亲也哭着唱道:宁愿与我儿粗茶淡饭在人间,也不愿我儿天天吃肉成肉仙……烟雾消失,演出结束。演员上台谢幕……其实没有幕……台下响起凌乱的鼓掌声。蒋团长跑上台,对台下的观众预告:亲爱的观众,明天晚上演出《斩五通》,欢迎大家前来观看。观众吵吵嚷嚷地散去,卖食品的小贩抓紧时间叫卖着。我看到老兰对甜瓜说:闺女,你们今晚上回去住吧,我和你阿姨给你们准备了最好的房间。范朝霞也讪讪地说:回去住吧。甜瓜冷冷地看了一眼范朝霞,没说话,走到卖羊肉串的小贩面前,说:来十串!多加孜然。小贩愉快地答应着,从一个肮脏的塑料袋子里,拿出一把羊肉串,放在炭火上烤着,烟雾刺激得他眯着眼睛,嘴巴里还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在往外吹着侵入口中的灰尘。观众和演员刚刚散尽,兰大官跳上了戏台。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洋人。兰大官脱光衣服,让生殖器昂然挺立起来。他气哼哼地对那个洋人说:你凭什么说我吹牛?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不是吹牛。洋人拍拍巴掌,就有六个金发碧眼的裸体女人走上台来,躺在台上,排成一排。兰大官依次与他们交合,女人们怪声怪气地喊叫着。这拨女人轮遍,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五个女人。总共上来四十一个女人。在漫长而激烈的战斗过程中,我看到忙得不亦乐乎的兰大官,身体不时地变幻成马。他肌肉发达,四肢有力,喉咙里发出“咴儿咴儿”的嘶鸣。这真是一匹仪态高贵、精神焕发的良马。高品质的头部,耳朵犹如削竹,端正而尖挺。双眼明亮,炯炯有神。嘴巴小巧,鼻孔宽大。秀丽匀称的脖子高高地挺起在宽阔的肩膀上。臀部平展,尾巴高翘,显示出迷人的风采。躯干浑圆,肋骨富有弹性。四肢修长而优雅,明亮的蹄子,呈现着浅蓝的颜色。他在戏台上,以一种高昂振奋的动作表演着,时而慢步,时而快步,时而慢跑,时而舞蹈,时而腾越,展现了一匹马所能够做出的所有的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动作……最后,浑身如同刷了一层油彩的兰大官从第四十一个女人身上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个洋人,说:你输了……那个洋人,从怀里掏出来一只灵巧的左轮手枪,瞄准了那匹骏马裆间的器官,说:我没输!一声枪响。兰大官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重声响,仿佛倒了一堵腐朽的墙壁。与此同时,我听到大和尚身后也发出一声巨响,那个马通神像,坍塌在地,成了一堆泥巴。与此同时,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夜半时分,面前空无一人,我摘下墨镜,看到夜空璀璨,一些白色的大影子,在戏台上活动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蝙蝠们进进出出,鸟在树上扑棱。庙的四周,全是凄凉的虫鸣。大和尚,就让我抓紧时间,把故事讲完吧。
那晚上月亮很好,空气清新,桃树枝条上仿佛刷了一层桐油,闪闪发光。那头老骡子的皮肤上,也好像刷了桐油,闪闪发光。我们把一个古老的木架子抬到骡子的背上,把盛炮弹的箱子每边三箱,绑在木架子两侧。还剩下一箱,放在木架子正中。这对老夫妇,干起这些活来十分熟练,一看就是老手。老骡子不吭不哈,任劳任怨,与老夫妇相依为命,简直就像他们的一个老儿子。
我们走出桃园,走上通往村镇的土路。季节已经是初冬,无风,月光冰凉,空气肃杀,下霜了,路边的野草一片苍白。远处的草地上,有人在放火烧荒,火线呈弧形展开,仿佛红潮水冲上白沙滩。那个引我来的小男孩,看样子也就是七八岁的年纪,走在最前面,拉着老骡子的缰绳。他穿着一件遮没膝盖的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电线,裸露着小腿,赤着脚,蓬着头,显示出一股子野火一样的蓬勃精神。与他相比,我感到自己已经腐化变质,真是他妈的惭愧。我必须振作起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个月光皎洁之夜,把这四十一发迫击炮弹发射出去,让隆隆的炮声震动这个和平年代,成就我的一世英名。
老夫妇一边一个,扶持着炮弹箱子。老头穿着一件光板子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脖子上插着烟袋,是一个典型的老农打扮。老太太是解放脚,走起来很吃力,重浊的喘息从她的胸腔里发出,在静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跟随在骡子后边,心中暗暗发誓,要向骡子前头的小男孩学习,要向骡子两边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学习,要向过去的我学习,在这个月光如冰的夜晚,发射四十一发炮弹,制造出震天动地的声响,把这个一潭死水的村子震荡,让人们在多少年之后,忘不了这个夜晚,让人们把我罗小通编成神话,口口相传。
我们就这样,走完了荒原上的土路。在我们身后,跟随着一群看热闹的野兽,前面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大和尚,这是一批胡乱杂交出来的野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们。它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我们,眼睛闪烁,好似一片绿色的小灯笼。看上去它们非常好奇,就像一群儿童。
进入村子后,骡子的蹄铁敲打着水泥路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偶尔还能摩擦出几个碧绿的火星。村子里很安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一只家狗试图和我们身后的怪兽们套套近乎,但刚一近身就被咬了一口,它尖叫一声就窜进了一条胡同。月光过分明亮,路灯显得多余。村头上那棵大槐树上的一口铸铁的钟在月光中发青,这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遗物,那时候,钟声就是命令。
没有人发现我们进了村,有人发现我们也不怕。打死他们他们也想象不出骡子驮着的箱子里,竟然盛着四十一发炮弹。我们即便对他们说箱子里装着炮弹,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越来越认为我罗小通是个“炮孩子”。在我们那里,大和尚,我必须再三对您说明,在我们那里,“炮”,就是吹牛撒谎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欢或是善于吹牛撒谎的孩子。“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革命领袖孙中山,就有一个响亮的外号:“孙大炮”。孙中山外号“孙大炮”,但他没有亲手放过炮,我罗小通要超过孙中山,我要亲手放炮。炮是现成的,在我家厢房里藏着,保养得很好,每个零件都恢复了青春;炮弹也仿佛从天而降,每一枚都涂抹着黄油,用棉纱一擦就会光芒四射。炮筒子呼唤着炮弹,炮弹渴望着炮筒子;就像五通呼唤着美妇美妇渴望着五通。等我把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我就是真正的“炮孩子”,从此进入传奇和历史。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推开门,簇拥着骡子,我们进入。一群金黄色的黄鼠狼子在我家院子里跳舞,对我们表示欢迎。我知道我家已经成为了黄鼠狼子的乐园,它们在这里恋爱结婚,繁衍后代,吓唬着那些捡破烂的人不敢进入。黄鼠狼子有魅力,女人被魅惑,立刻就会神经错乱,载歌载舞,甚至光着腚在大街上奔跑。但我们不怕。我对它们说:伙计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帮我看着炮。它们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它们有的穿着红色的小马甲,好像股票交易所里的那些小孩。有的穿着白裤衩,就像游泳馆里那些小孩。
我们先把迫击炮分解,一件件地从厢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一架木梯子靠在西厢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围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中一片片辉煌,村后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旷野、野地上的野火,都历历在目。这正是放炮的大好时机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发布命令,让他们用绳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后吊上平房。我从炮筒里掏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用娴熟异常的动作,将炮组装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蹲在月光中,它浑身发光,像一个刚从澡塘里蹦出来的新娘,等待着她的新郎。炮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噜呼噜地喝着月光。几个调皮的黄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挠。它们可爱,可以挠挠;别人来挠,我一脚就将他踢下平房。接下来,那个小男孩把骡子牵到靠近梯子的地方,那对老夫妇,将骡驮子上的炮弹,一箱箱卸下来。他们动作老练,扎实可靠。迫击炮弹,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后果可怕。还是用绳子,把七箱炮弹,一箱箱吊上来,分散地放在四个房脚。那对老夫妇,和那个小男孩,也爬了上来。老太太一上来就呼哧呼哧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