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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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橛儿扒出来,见那橛儿上写着三个字:王保民。我又到另一块田里苗色相差的田头扒,又扒出一个木橛儿,上边仍然写着三个字:王大顺。我一连在那面坡地扒出了六个木橛、木牌儿,每个橛儿、牌儿的上边都写着一个人名字。这时候,我脑子轰然炸开了,一个天窗的光明照进了我的头脑里,就像红旗插进了刚被攻下的敌堡里,号角吹响在了一个山头上,灯塔出现在了一片茫茫的大海上。红梅惊奇地站在我身边,她说:“你干啥?” 我把一个木橛塞到她手里,又到另一处去扒着,去证明我那惊心动魄的猜测和发现。红梅看着那木牌怔一会,忽然醒悟了啥儿样,她丢掉那橛儿,也兴奋地去帮我在那地头儿里扒,我们就又扒出了一个写有名字的木橛儿。我们如疯狗刨食,饿鸡刨土样又扒出了四个木橛儿。最后我们扒出了一个又窄又短的木橛,看到那上边的名字我们惊住了,兴奋在脸上凝住了,我和红梅跪在地上,四只手捧住那些普普通通的木橛像捧住一块块烧红的铁样颤抖了,哆嗦了,呼吸被激动堵住了。那木橛儿写的是镇长的名字:王振海。这时候,从梁道的哪儿,传来了浑浊缓慢的牛蹄声和脚步声。一抬头,我们看见一位老人扛着一架老犁,赶着一头红牛从梁上下来了。我和红梅啥儿也没说,她看了我一眼,我一下上前抱住她,将她拥在怀里就朝身边的地埂下边滚过去,(地雷战,嘿!地雷战) 像滚雷躲弹样我俩滚到一道二尺高的土坎下,紧紧地抱住不动了。两个舌尖像蛇头一样在一块厮打起来了,一会我攻进了她的嘴里边,一会她又回击进了我的嘴里边。我把她香甜的唾液吸进我的嘴里咽下去,她又吃了亏似的要求我把她的唾液还回去,我就只好把我的唾液通过舌头加倍的还给她。越来越近的牛蹄声和脚步声像石块泥板样从麦地压过来,搁在我们头顶和我们激动上,使我们不敢大声呼吸,不敢乱说乱动,只能用我们的舌尖庆贺我们伟大的发现和初战告捷的辉煌成功与伟大无比的胜利。牛蹄落在长满野草的小路上,像空虚的泡桐木敲在泥土上,显得那样柔和与悠闲,恬静与安逸,老人的脚步,也和牛蹄一样的悠闲和慈祥,可那些声响从我们身边过去许久,我和红梅还是屏住呼吸不敢动。我就那样缚住她生动灵活的舌尖,让它在我的嘴里如熟睡的蛇一样。我就那样伏在她富有弹性的身子上,那样让牛和老汉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走进落日中的王家峪,然后我把她的舌头放回到它的窝洞了。我们长喘了一口气,拿着那写有王镇长名字的木橛相互依偎在地埂的矮崖下。她说:“这儿的人竟敢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哩。”我说:“毛主席说的资本主义要复辟可真不是危言耸听吓唬人。”她说:“这比他俩有男女关系重要得多。”我说:“把这些木橛、牌子全都收起来,再弄几份证明这些都是由王镇长支持的证言材料,谁敢不让王振海从镇长的位置上滚下来,谁就得从他的位置上滚下来。”然后,日头叽叽哇哇落山了,从山梁那边传来了只有在山里人和我这样的乡村神人,才能听到的日落西山时的叽哇声。3 到敌人后方去我们那一夜住的是一个有三间土瓦房的小院儿,因为红梅怕虱子和跳蚤,那一家刚好年前才娶了新媳妇,大门和新房屋里门上的对联都还色不褪纸、字不少勾儿。我们进村时社员们都惊奇地瞪着眼睛看我们。我们也发现这儿竟真的过着天堂的日子哩———那些夜饭早的人家把饭碗端到门口上,手里竟还夹着油烙馍或是白蒸馍(我日他祖先,这在程岗镇只有过年时各家才能吃上的饭食,他们日常竟都吃到了,)他们望着红梅和我(主要是红梅)像望着两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她白皙的皮肤、黑亮的剪发,长长的脖子和脖子下的红毛衣以及小翻领布衫展览出来的一块细嫩的白,还有乡下人从来不穿的直筒裤( 他们大多还穿着大裆细腿裤,男的把裆折起来,系着布腰带,女的裤裆上开着一道口,那口在右胯或左胯,裤子不分前或后,多半都系红腰带)。媳妇、姑娘们看见红梅眼睛都比往日亮起来。( 她们也看我),男人、小伙们看见红梅就把目光移到一边去,移到我的身子上。然后,他们就都不再吃饭了,碗、筷、馍都僵在手里了。我们说我们是从县上下乡搞社教( 社会主义教育) 的干部回去开急会,天黑了想在这儿借宿住一夜,就有一个中年男人(后来知道是生产队长,叫李林)把手里的碗往一块石头上一放“那你们住到乔德贵的家里吧,他孩娃上月才结婚,新房新床新被子。”(多么朴素、真挚的无产阶级感情哟。)我们就被领进了乔德贵的家里了。一进院落门,就看见那有三分地的大院里,有一头红牛栓在一棵枣树上,一架老犁挂在屋檐下,而迎接我们的老人正是日落前我们遇到的那老汉( 红梅怔着看看我,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又如我一样若无其事,夫唱妇随了)。德贵老汉把我们迎进他的上房里,让新媳妇下灶房给我们烙了葱花大油饼,烧了鸡蛋白面汤,让他孩娃去把新房收拾打扫了。为了不让李林派人去通知支书赵秀玉有县里的社教干部到了王涧峪,我们不停地和李林说话儿,拉家常。他陪我们吃完饭,还是德贵家的孩娃把他的饭碗送回到了他家里。月亮升将起来了。夜饭也过了。我们大家坐在德贵家有些尴尬了。这当儿红梅在教新媳妇如何用粗毛烂线织毛衣( 我智慧的红梅,我的心,我的肉,我理想的革命伴侣和女人!) 我便掏出两块钱递到德贵老汉手里边,说这是饭钱,是我们社教干部下乡必须要给贫下中农交的伙食费 。德贵老汉有些生气地把钱还给我:“你们一辈子能到耙耧山里几次哩?”我又把钱还给他:“一次也得交。这是组织纪律哩,这是党的传统哩。”德贵老汉说:“啥儿纪律呀,你们在党的人,吃贫下中农的饭,就是吃自家的饭,哪有自家人吃饭还交钱收钱的理?”红梅在一边帮腔了( 我的灵魂我的肉,她敲了多么好的边鼓哟):“王老伯,你就收下吧,不收我们回到县里党小组会上还要检讨呢。”我忙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有规定呀,都是毛主席订下的规矩呢。”(这多么像是一出排练好的戏。)德贵老汉拿着钱有些为难了。队长李林吃过了饭正在抽旱烟,这时候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一锤定音说:“这样吧,你们一人交两毛钱,德贵你就收下四毛钱,算二位干部交了饭钱,没有犯啥儿规定。我听振海说过他下乡吃饭也是要给人家交上饭钱的。”说到了王振海。终于说到了王振海。红梅教人家织毛衣的手停住了:“你们说的振海是谁呀?”李林道:“就是王镇长,程岗镇的王镇长。”我的样子有些吃惊了:“王镇长就是这个村里的人?”李林和德贵老汉有几分自豪地同声道:“他家就住后边的第三家。”我和红梅就像他乡遇了故知样,一轮一句地说我们和王镇长是多么的熟,对王镇长是多么的敬佩和敬重,说我是县里组织部的干事,专给县长、县委书记写材料,写大会的发言稿;说红梅是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员,专门给地区和省报写稿子,就是记者那一行,也就相当于省报住在县里的记者吧,说她写的表扬稿还上过《人民日报》哩,表扬的是一个公社书记,现在那公社书记已经是了县委的一个最年轻的副书记。话到这儿,生产队长李林、贫农德贵老汉和那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的眼睛在煤油灯下全都瞪大了,像突然有两尊神佛降在了王涧峪样不可思议了。队长李林说:“天呀,你们是县长身边儿的人?你们多给县长嘀咕嘀咕我们村里的振海,他是提着脑袋为老百姓做事哩。”(这多么像是台词哟!)红梅说:“我去采访过王镇长———采访就是和人家坐下聊天儿,可王镇长不是那种爱让人家表扬的人,你采访他,他光说别人好,一句也不提自个儿。”队长李林在自己腿上拍一下:“对,我了解他。我俩自小是捏同一泡尿泥长大的,可后来他当兵了,闹大了,回来又当了镇长啦。我知道他自小就是那种有好处都要让给别人的人。”我说:“就是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县委早就想树这样一个典型,让全县的干部学习哩,可就是发现不了有这样的人。”李林又点了一袋烟:“你们给县长建建议,就树振海这样的人,他文化不高,可心里全装着百姓哩。”红梅立马丢下粗毛乱线,取出一支笔和笔记本( 我的心,我的爱,我的肉身和灵魂):“他有啥儿事迹你说具体一点儿。”李林吸着的烟停在了嘴边上,像要说啥却又咽将回去了,且还看了一眼德贵一家人。一片沉默。我说:“有啥不便说的就别说,现在形势复杂哩。不过你们可以把王镇长专为贫下中农着想的事迹提供一点儿,只要是真的为百姓着想,为群众着想,就是真心为党和人民着想,做了错事我们也会守口如瓶,就是县长、书记知道了,不仅不批评,还私下里表扬和提拔。” 我看了李林队长一眼,有些神秘地接着道:“新提拔的县委副书记赵青你们知道因为啥?他原来是大庙公社的书记,据说他去年把一个大队的土地分给各家各户了,使那个村亩产平均达到了 450 斤。”
军、夏红梅他们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 /都出身贫农本质好 /从小就为理想受尽煎熬 /满怀着深 仇把敌手的罪证找 /立誓要把敌人铲除掉 /革命中他们身经百战、家破人亡屡建功劳 /相信他们心红红似火, /志坚坚如钢, /定能够战胜王姓座山雕。这是另一户殷实的家庭,房檐下还挂着一排几吊去年秋天的玉蜀黍。队长李林让我们参观了房檐下那吃不尽的丰收粮,又领着我们去一间小屋看了主人家囤积的几缸小麦和大豆。我们走进屋,腐暖的粮香味洪水一样把我们差一点淹死掉。可我说:“粮食够吃吧?”房主笑笑:“打死也吃不完。”红梅说:“你们觉得地分给自己好,还是集体种着好?”房主看着队长。队长说:“说吧,都是好人,你有啥说啥。”房主说:“多亏了王镇长。当然是分给自己好。”我说:“为了王镇长,你愿不愿把分地的情况写个材料让我们带回去?”房主说:“我愿意,可我不识字。”队长看着红梅:“你写,让他按手印。”红梅就写了。我们走了几家,闹了几分证言材料,最后往王德贵老汉家里去时,已经是星月满天,地上如霜了。没有想到耙耧山里的夜会那么静,我们的脚步声折裂的竹竿样清脆而响亮。能看见王家峪对面山梁上的一个村庄像一道树影样在半坡摆动着,从那里传来的狗吠淡白淡青地越过沟梁荡过来,在我们头顶飘散了。红梅说,“那是啥儿村?”队长说:“赵家洼,支书秀玉家就住在那个村。”我们想起赵秀玉和王镇长的关系了。我们本来是为了捕捉那层男女关系而来的,可革命形势的千变万化,繁复中孕含着简单,简单中包含着复杂;偶然孕育了必然,必然中又有着偶然。这些哲学的关系,这些矛盾论、相对论让我们在工作中活学活用之后,与当时、当地的实际结合之后,使我们抓住了更为主要的矛盾和线索,使原来设想中的主要矛盾转化为次要矛盾了。使我们抓住主要矛盾之后,疏忽(暂时的忘记) 次要矛盾了。现在,主要矛盾基本解决了,次要矛盾又上升为主要矛盾了。我说:“李队长,土地分给各户,王镇长是支持者,赵秀玉是具体落实者,王镇长就不怕赵秀玉有一天把他出卖吗?”队长说:“ 咋会呢?秀玉不仅是支书,还是王镇长的亲表妹。她是王镇长他姑家的大闺女,她咋会去出卖她表哥?”月亮像受潮的一圈白纸贴在天空上,村头地上的树影有窸窸窣窣的晃动声。在这奇静山脉的半夜里,我们听见了已经分给各户的自留地的麦苗在吱吱吱地生长着,还听见了队长说话的语气里有我们对山区社会关系粗浅不熟的吃惊和不解。他说:“山里人最讲人品了,振海是为了王家峪几百口人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才提着脑袋把地分了的,谁会昧着良心去告他?”(原来是这样!我们只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才会明白这一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我们回到德贵老汉家,德贵老汉一家都还没有睡,都在等着我们哩。我们一走进院落里,德贵老汉就用手捂着一个油灯迎将出来对我说:“你和我娃睡到上房西屋里,那也是一床新被子;让我娃媳和她睡到新房里,她们都是年青人。”我和红梅都怔了,我们是多么的需要以赤身裸体睡在一张床上亲亲吻吻、拥拥抱抱、抚抚摸摸、疯疯狂狂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