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A电子书 > 名著电子书 > 坚硬如水 >

第2章

坚硬如水-第2章

小说: 坚硬如水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提前复员了。程岗镇离县城 79 里路,日将西偏时候下了火车,为了明天到人民武装部办理复员退伍手续,我就只能在县城住一夜。这一夜,社会上政治形势天翻地覆慨而慷,我的情爱生活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被一片爱情的伟大曙光照耀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命运呢?是不是日常说的革命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呢?我就住在人武部的招待所,两块二毛钱能包一间房,一张床铺,五毛五分钱,一间房里是四张床。革命高潮掀,物价底朝天———这是历史规律了。因为我是来办复退手续的,按规定我就免费住下来。在街上的国营食堂,四毛五分钱喝了一碗家乡久违的羊肠汤,一碗牛肉汤,吃了两个圆烧饼。肠满肚圆后,日头还没落,无所事事我就在县城里悠悠地闲转着。那当儿,县城已经没有我当兵前的繁华景色了。日头西斜去,商店正关门,吱哑声一街两行响不断。偶而的几家工厂如草绳厂、软木厂,还有专给九都市的国营大厂的工人加工手套的纺织厂,皆都门前萧条人稀少,行人寥寥,如难产死了的女人瘫在那,满院堆满了圆木和锈铁。然县城终归是县城,马路依然还是那么宽,街道上依然还是许多地面铺了砖,年老的依然是提着菜篮从路边不慌不忙往家走。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街两岸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字报,大字报上凡是人名都用红笔打了叉。这对我不算啥儿新鲜事,无非意味着革命在县城也已经风起云又涌。有许多和我年龄相仿或比我小的年轻人,身上都戴着袖章从我身边急急匆匆走过去,好像要到哪儿去集会。我有些羡慕他们都是城里人,有些遗憾我不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我想,倘若我是他们组织的领导就好了,他们脚步匆匆是为了去听我演讲革命道理就好了。我望着他们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过去时也都把目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知道他们羡慕我身上的绿军装———你们知道那年月军装就像皇帝的龙衣一样贵重哩。我害怕有人会突然上来把我的军装扒下来,把我的军帽抢了去,所以我没有在正街上溜多久,就朝城外漫漫散散过去了。我沿着铁路朝前走,宛若走在革命的诗篇里。这边风景独好,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夕阳西下牛上槽。有一个老人牵着羊从铁路上翻过去,从广袤的麦田往金黄的村庄走去了,留下的羊叫如歌样响在我的耳畔。县城离我越来越远,落日离我越来越近,那红酱酱的日光跌落在发光的铁轨上,有叽叽的声音响起来,像流水浸在干枯的沙地一样。我就那么沿着铁路走,一直走到田野寂静的心脏里,感到寂静本身的声响越来越大时,我把脚步停下了。我看见前面的铁轨上坐着一个人,脸色红润如同霞光照,头发黑黑如同瀑布流浸在她粉红色的衣裳上。远处一面缓起缓伏的山脉间,树木和庄稼一片一片呈着浅青和深黑,山脉下的田野里,腥鲜的土气、草气、麦苗气,一股股地朝我涌过来。我就这么先是仅仅看见一个人,又朝前走了几步才又看清她的头发和衣裳。当我知道她是女人时,我站在那儿犹豫一阵,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便最后下定决心朝她走过去。毛主席说,女人能顶半边天。现在,我知道她哪在等我这半边天。是为了等我才在那坐了大半天。我朝她走过去。她朝我扭过了头,扭过头时她的脸哐当一下把人吓一跳。那脸正是姑娘们那熟了多年因没人注意又染了忧愁的那一种,似乎几天前还白嫩清秀如挂在藤条上熟后的一粒果,可昨儿被人摘去后用手揉搓了,光亮水泽退却了,疲累的浅黄已经开始挂在那张脸上了。能看出她是城里人,或是城郊的人,因为她穿了那件粉红色的涤良布衫儿。不是城里、城郊的人,那年月还很少有人能穿起涤良的布衫儿。我立在她面前几步远,望她时她也望着我。她望的是我身上的一套新军装。我看见她的下身穿的是一件仿制的假军裤。她说:“向解放军同志学习。”我说:“解放军学习全国人民———我已经复员了,还没有办手续。”她说:“没办手续就还是解放军。”我没想到她那样湖湖海海尊敬我,没想到她还把我当成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我在她对面的铁轨上坐下来,面对面就像在部队时指导员找我们谈心样。我说看得见的敌人也许被我们消灭了,可看不见的敌人仍然还活着,你一个人在这不怕吗?她说天是人民的天,地是人民的地,你说怕啥儿?只要美帝苏修不进来,有什么好怕呢?我说美帝苏修进来也不怕,有我们人民解放军,他们都是纸老虎。然后,我就等着她问我叫啥儿,老家住哪儿,部队在哪儿;接下来我再问她叫啥儿,工作在哪儿。可她却只是盯着我细看一阵子,说了一句让我心跳衣服疼的话:“你能把你的军装给我一件吗?我不白要,我给你五块钱和四尺布票行不行?”我脸上自羞自热一阵喃喃说:“我的阶级同胞呀,真的对不住,我退伍只有两套军装。我得自己穿一套,另一套我当兵前就答应退伍后送给民兵营长啦。”她很大方地笑了笑:“ 革命不是为了请客吃饭。没有就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素不相识谁会给谁呢?”轮到我满天满地内疚了,仿佛不给她是我对不起了毛主席,对不起了党中央。我把头勾下去,看看枕木间石子缝里长出的草,一色儿全是狗尾巴和艾蒿,有一股腥粘浑稠、半青半黄的气息在我和她的中间流淌着。落日下能听见那流淌的声音滴嗒滴嗒叫。县城在我们的一侧遥远而模糊,那个村落在坡下模糊而遥远。一世界只有我和她,还有野草和庄稼,空气和寂静。时间从我们中间车轮滚滚过去时,历史的脚印又大又圆地留在枕木上。我看见她穿了一双很洋派的方口黑色条绒鞋,鞋带上的扣儿是镀黄的铝制品,日光下,不停歇地闪着北极星样的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内里如火如荼战斗急,外表众志成城静如水。我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脚。她问我:“你在我脚上看见啥儿了?” 然后她又把脚尽力朝前伸了伸,将脚尖晃几晃,停下后用脚大拇趾把黑绒鞋面拱得弹弹挣挣跳。说这话和这样动作时,她秀美的脸上荡着粉淡淡的红,像初谈恋爱时被对象拉了手。“我没看你脚,”我说,“你看这铺铁路用的石子没有一个是圆的。”她说:“你看我脚了,我看见你盯着我的脚尖看了好半天。”我问:“你的脚尖有啥好看呢?”这一刻,惊天地、泣鬼神,与天斗不怕风雨急,与地斗不怕沟壑深,与人斗不怕暗箭利的事情哐当嗡嗡地发生了。她忽然解了鞋扣脱了鞋,双脚和十个脚趾甲哗啦一下全都露出来。天呀天,地呀地,那十个脚趾甲竟都是光彩夺目的鲜红色,如十颗缩小的日头盘卧在她的十个趾骨头儿上,且那些脚趾甲都是经了精心修剪的,半圆如月、温顺柔美如她那个年龄丰满血红的手肚儿。我有些震惊了。我知道那都是一种指甲草的红花捣碎染上的。我闻到了一股女人粉红浓香的肉味在流荡,看见了那粉红美艳的气息中,有一股半青半腥的草气、土气洒落在我的鼻子下。人常道,天大包不住爱,地博盛不下情;可却是,世间只有革命的情谊重,革命者的情谊比山高,比海深,山高海深也不如革命者一见钟情的宽阔和深重。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做人就要做诚实的人。实话说,那当儿有一种说不出色形的鲜花正在我心里一瓣一瓣绽开着,那绽开的响动却如汽车从心里轧过去。她绷着双唇盯着我,似乎要对我进行一次考验样,猛地把身子从铁轨上滑下来,又用力把双脚往前伸了伸。天呀天,地呀地,她又用那十颗日头的光芒来炙烤我的心……我被一种神力慑住了。我看见她秀美的脚上有一双疆界分明的鞋印儿,常露在天下的脚面白里渗了黑,混成紫红色,而鞋里的双脚却白得仿佛没有血。因为白,那红就又深又厚了;因为红,那白就又细又嫩了。这是她的脚?那么她的小腿、大腿、身子呢?难道能不比这白嫩更为白嫩吗?我自觉自悟如被引诱样把身子从铁轨上滑下来,双腿伸直分叉开,使她的双腿正在我的两腿间,正在我的怀下面。不知道那当儿我的脸色啥样儿,只感到心儿天崩地裂跳,血脉滚滚黄河流。没有敌人在暗里指示我,没有敌人在一边导引我,我的手就那么哆哆嗦嗦、跌跌撞撞如长征一样朝她的双脚伸过去。这一刻,这伟大、神圣的一刻儿,当我要摸着她血红的脚趾甲时,她冷丁儿把脚缩回了。空气一下在她我之间冻住了,天地旋转不停了。好在仅仅僵冻了丁点一会儿,她我之间就又冰雪融化了,阳春三月般叶绿花开了。她只将脚退缩了那么一丁点,便又羞羞笑着把双脚依旧如月夜花开样慢慢静静伸过来。那时候,铁道上无边无际的冷清把我们温暖了,城外无际无边的沉闷把我们沸腾烧化了。日光透明灿烂,铺在田野像巨大的红丝床单罩在大地上。有一对麻雀和燕子,正落在我们身边的轨道上叽叽喳喳叫。我就那么把她的双脚如口里含花样捧起来,放在我合拢的双腿上,颤抖着手去摸她的红色脚趾甲。我从她的左脚摸到右脚去,从小拇趾甲摸到大拇趾甲。我感到了她的脚趾头在我的手里隐不住地抖抖动动跳,感到她的血在她的脚上如河流一样疯疯癫癫流。我把她的脚趾甲抚摸了一遍、二遍、十几遍,几十遍或者上百遍,摸出了那红色有一纸那么厚,摸得指甲草那种植物的腥味、香味在我的手尖散散淡淡挥发着。相随在那散淡的植物气味后,是浓极烈极粉红色的女人味,调回头来枪林弹雨一般朝我袭过来。我完全被那种红色的气味击垮了,天塌地陷了,天旋地转了,幸福得头昏脑涨,双唇哆嗦,上下牙齿丁当丁当敲。我捧起她的双脚狂亲狂吻着,从小拇趾甲吻到大拇趾甲,从趾骨吻到脚面上,可我吻着吻着,她把她的双脚从我的手里抽掉了。突然,我们听到了村里有了喇叭广播的歌曲声。先是一个喇叭唱着一首大红颜色的歌,接着便如疯人院传出的千唤万叫样,四面八方都有了广播声,都在播放着口号和歌曲。其中离我们最近的村庄中的喇叭,播放的歌曲又响又亮,又新又红,歌词儿闪光发亮,字字句句都如从崖上跌入崖下水潭的滚山石,音符儿如丝如绸,闪闪发光,灼灼生辉,每一个都如被歌词砸溅起来的水珠和浪花。我看见她在那听着那一首我因为过熟却叫不出名的歌词和音符,脸色显得昂奋红润,仿佛那歌的旋律如水滔滔,流进了她的脉管中,如浪滚滚,涌到了她的脸上去。她就那么僵在那首歌曲中、那一片广播中,目光从我身后硬过去,硬在我身后村庄的方向上,硬在那混乱一片的广播的声响上,脸像冬日水湿后被挂在半空冻僵的一块红绸布,而她的双手,却不知道啥时候儿搁到了她的脖下的第一粒扣子上,像因为烦躁想要解扣儿,又因我在她面前她没法解扣儿,就只好把手搁在那粒扣子上。几个手指的尖儿像摸着发热灼烫的铁皮一样颤抖着,把那粒红黄的扣儿敲打出了微细一片铜音肉响儿。我想弄清那最响的一声歌曲是啥儿,便把我的双耳举在了半空里,于是,我似乎听清了从东边喇叭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黑铁白钢的《将革命进行到底》,从西边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铿锵有力的《打倒美帝苏修反动派》,从南边传来的是《龙腾虎跃争上游》,从北边传来的是红中含香的《请你喝一杯酥油茶》和汗涩泪咸的《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从头顶降下歌曲是泛滥着土腥气味的《学习大寨赶大寨》,从地下钻出的歌曲是又跳又笑、丝绸飞舞的《打起锣哟跳起舞》。这些歌我耳熟能详,句句会唱,听了上半句就知道下半句,听一句就知道整个一首歌。然而,我却生生硬硬想不起那首在我头顶,在我脑后,在我胸前,在我两侧最最轰鸣、最最嘹亮、最最荡人心肠、动人心肺,听了令人激情满怀、坐卧不宁、血流加速的一首歌名是啥儿。不消说她和我一样都被这些歌曲激荡起来了。是她先被歌曲激荡起来我才被激荡起来的。是她把她的激荡传染给了我。我想问她那最最轰鸣耳熟的歌曲叫啥儿,可我想问时却看见她的目光盯着我的嘴唇有些紫。天呀天,地呀地……不知啥儿时候她把她的第一粒扣子解开了,双手正落在她的第二粒扣上哆嗦着。事情就是这样。这样这样就这样!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残阳如血,四处红色一片。她把第二粒扣子解开了,双手僵在第三粒扣子上。应该说,她的两粒衣扣是被她听到的革命歌曲解开的。穿透她的两粒扣儿为我敞开的那呈三角形状的一小片白嫩,我似乎已经看见她光滑的粉红布衫已如拉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