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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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啦!〃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着虚伪的气息。〃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静不下来。〃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强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要跟你讲价,求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我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着。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着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很多年。〃我仍是笑着。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了!〃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友,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