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第1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之间,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的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着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着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着潜水衣,神态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着几朵淡红色的康乃馨,那是这个房间内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个忧愁不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的亲近,因为她灵魂的全部已有了去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藏着一种光辉,隐藏着的,却是遮也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我为着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前这个打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是太难,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太合适的,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着。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的笑着:〃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这样一个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她那么说,笑笑的从容的说着,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其他不是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书籍,例如中药、手工、航海,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着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静的躺在里面。〃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的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的歌耶小画。〃她说着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这次回来做的,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白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没有看到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的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的说:〃对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迦纳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的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礼的谢了我,说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必坐计程车的。〃三毛匆匆的去关窗,细心的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着盒子,干脆把它打了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打什么呢?〃我问
〃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这时我突然厚颜的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人打过的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老教堂,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节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的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我有自己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着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来,仰着脸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含笑站起来。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她要跟朋友们去山上走一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的走,吸些新鲜空气,采些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可惜我要走了,大后天去另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而三毛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风畅快的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背后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衬着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童话西沙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着:〃不,这不是E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了。那么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着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出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着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高地走上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着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着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着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着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着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着。几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着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着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着大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朴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