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棺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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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等她自己归位时,一起移动入土。我们做儿孙的,只是按时祭祀,老太太却是每日都要去看望呢!”
“对呀对呀!”一人附和道。“钱兄府上的孝道,是闻名的!我去年来,拜见老太太,亲见老太太房中的上座,是给老太爷留的!平常人家不过写个木主,烧香供果,钱老太太却说,‘祭如在’,这‘如在’的讲究,却不是要人写了木主,是要真的当作斯人尚在的!我也就恭恭敬敬的,先向上座磕了头,后给老太太行的大礼!”
忽然有人,不知何故,“哼哼”冷笑一声,似乎是轻蔑的样子。那人脸一红,赶紧又说:
“看这细柳镇上出了多少孝子节妇,就晓得钱兄府上劝善的功德,可真是大的很!上月有个讨饭的女子在街头卖身葬夫,就是钱老太太发善心收留了!若没有这善心,哪里会有——”
不等他说完,那冷笑的人道:“如此说来,你这细柳镇上,可曾有过死人复活之事么?”
那人的脸越发红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钱少爷忙趔趄过来,道:
“死人复活之事还没有过,这卖身葬夫之事,却千真万确。金兄远来,我细柳镇上的新闻,正可听些去!金兄来,我给你看一个人!”
钱少爷拉了那姓金的书生,对身边扶自己的小书童道:
“去前面,看老太太睡了,把那吴家的找来!就说少爷吩咐了,有人不相信她卖身葬夫,要见她一面!不可不来!”
7 灵堂
夜。
天凉如水。
金七,就是钱少爷称为“金兄”的那人,枕了双手在竹榻上睁眼仰卧。他并非因事失眠,而是他本来就睡不着。
金七喜欢夜里到处走动。夜里的人,面目更真实。金七不喜欢事事和俗人混在一起,但是他喜欢冷眼看别人。文章、功名,只是小时候为了讨母亲欢心时用功过,他自小更爱的,是剑。但是他的剑术并不精妙,他到过的深山,从来都不象传说中有什么高人。
他常在夜风里,仗剑走动,看看世人。
这夜,他是在钱家花园外的一间下人房间里,求借一张竹榻。理由么,自然是不胜酒力。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在夜里,漫步花间,取那软风拂衣的意境。他的诗写的不错,但是绝对不为文人称道——那都是不入经济文章之流的东西!
他在等夜深人静。
天凉如水,水深几许?
金七轻轻跃过花墙,片刻后已在花间柳下。他有意闭了眼睛,只让嗅觉引领他前行。草木虽不能言,但是他以为无言不等于无知。人心么,与花心自有相通之处,只是俗人被功名利禄蒙了灵窍,不能体会得罢了。
金七就拣了一株茂盛的树,攀上粗枝,在那里默坐,静等,他的心里,认为今夜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白天的时候,好像已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隐约中,开始有什么不对了。
夜半,哪里有人吹笛?
是呜咽如哭。
这人的音律,端的极精!常人弄曲,不过是要丝竹发声,合于音律,娱乐妇人孺子,细听可知是手指口舌,拨弄造作所出。而这人的笛子,却是一点丝竹之气没有,更难得的是,连曲调都不依,只顾一味的呜咽,也不管加些挑拨人耳的起伏。是何人借了笛声,诉难言之事呢?
“做此曲者,必有莫大的哀伤!”金七心道。于是悄悄下树,循声而去。不料向着其声之源走的越远,那笛声反而越不清晰,很有南辕北辙的笑话了。金七正疑惑间,眼前见一座房屋,不觉住了脚步,再侧耳听时,那笛竟一声儿也没有了。
正寻思间,忽见这屋角处有光线摇曳。忙隐身屋侧,再看时,是一盏白纱灯笼,一个白衣人提了,慢慢行来。
金七细看这所在,应是白日钱少爷所说的钱老太爷停柩之处,也就是钱家的灵堂了。难道那笛声,竟是钱老太爷的鬼魂所发?这白衣人深夜前来,又做何事?
未容他多想,那灯笼近了。原来不是一个人,是两个。提灯人是个年轻女子,一手提灯,一手扶了个显然是很老的老妇人。走至这灵堂门前,上了台阶,径自开了门,进去了。
金七见那灯光在女子脸上一照,不禁大吃一惊:这女子,不正是白日钱少爷引见给众人的、那卖身葬夫的“吴家的”么?白天在酒气扑鼻的众酸丁中,她低头而来,万福而去,只露一面而已。这等深夜,她来此处何干?
金七是个好奇的人,忍不住动了少年心性,欲要窥探一番。他是惯了夜行的人,看定屋旁松柏森森,均高过这屋子,便选了一棵,上去,登了屋檐,稍稍揭了几片瓦,屋内的情景,便尽在眼底了。恰好那时忽有几声乌鸦乱叫,他的动静,正被遮掩了去。
只见那女子,“吴家的”,扶老妇人坐好,——这座位却是在一口黑漆棺材旁,转身去点了几处烛,却是儿臂粗的白蜡烛,把口黑漆棺材照耀的棱角分明,棺罩上的刺绣,都看的清清楚楚。忙了这些,老太太忽然开口:
“今日是最后一日了。菩萨保佑,阿弥陀佛!你快磕头吧!”
吴家的就走到棺材一头,跪下来,大礼参拜似地,扎扎实实地磕了整睁九个头。
“这棺材,应该是钱老太爷的了!”金七想。
他惊讶地看见,吴家的站起来,走到棺材前,轻轻揭了彩绣的八仙人的棺材罩,规矩叠了放在一边,就拿双手去推那棺材盖。那棺盖看着应是上好的整木做成,此时却在一个瘦弱女人的手里,无声无息的移开了。
不等金七惊讶,只见棺材里卧的一具干枯的尸体,竟然是没有寿衣装殓的。只草草盖了块深色的布。钱家老太爷的装裹,就这么简单吗?
吴家的拿了一个不大的包裹,附身脱了鞋子,熟练地爬进了棺材。
包裹里是针线。
吴家的掀了尸体上的布,眼前赫然是几块断肢残体!原来这棺材里装的,居然是被谁卸了的尸体!
只见那吴家的,并不惊慌,牵针引线,把几块肢体往起缝着、连着。看来她做这活计已经非止一日了。那死人的手足,也不知是否恶臭,女人拿在手里,和布料一般无二。她缝的很细心,每缝完一块,都低头用牙齿咬掉线头,那姿势,仿佛和咬那死人一样。钱老太太坐在一边,半闭双眼,手里的佛珠,干瘪的嘴唇,都一直在动。
看了半日,还未缝完。金七自知不可久留,便盖了屋瓦,跳下树来。辨认下方向,从树木深处,寻了院墙跳出,再几步便是那借宿的小屋。进去藏了剑躺下,更睡不着。
怪事从不单来。金七正想,忽听窗纸上轻轻几声弹敲,有女子声气叫道:
“金相公!金相公!”声音很是哀怨。
金七心中诧异,却丝毫不动身,假装熟睡,右手却伸入枕下,抓了小小的匕首。
“金相公听了:今夜之事断不可对人说知,不然大祸临头!若欲知道端的,明日清晨,去那镇西三里、野鬼庙的柳树林下、乱坟中看看,就明白了!”
金七抓紧了匕首,只是不动。
女人的脚步很轻,听的是远去了。
金七暗笑:“这等小伎俩,也摆布的了我!她要我清晨前往,我此时前去,便可知道她弄什么古怪了!”
8 救死
细柳镇多的是柳树。这树不是什么珍贵花木,只要不做铲除,就恣意生长的到处都是。野鬼庙,就是那镇西三里的“田大王庙”,庙后埋了许多无主的尸骨,少有好人前去,自然是乱柳丛生,比别处更加茂密些。可惜无人修理,不觉其婀娜可爱,反见纠缠可怖。
此夜,野鬼庙的柳林里,除了狐鼠出没、野狗吠叫外,还有几个活人在。
一个是钱家的仆人,钱恩。
一个是他的儿子,也在钱家做仆人的钱福。
还有一个,就是那女人,吴家的。
冷的夜风中,他们的说话清晰可闻。
女人是被他们半扶半拽来的,此时到了林中,一座掩埋不久的新坟前。女人软软地瘫在坟前,烧了纸钱,干哭几声,愣愣的就不动、也不言语了。
钱恩:“我说吴家的,时候不早了,你该上路了。”
钱福:“你好福气,还有我们爷俩深更半夜送你!要不是老太太看你可怜,哪有这等好事!”
钱恩:“镇子上的烈女节妇多的是,只有你得老太太分外可怜,赏你的棺材,等天亮就抬到了。就和你死了的男人埋在一处,还要我们几个给你掘坟!这辛苦,你死了可也别忘记!”
钱福:“钱少爷高兴,说给你写个什么小传,让你也扬扬名!你哪辈子修行的,叨登这么多人捧你!不要磨蹭,早点上路吧!可别忘记是我们爷俩深更半夜的发送你!爹,给她烧的纸钱,点了罢!”
两人嘴里不停,手里也不停。在新坟侧一株大树上,就拴了绳子,拽了拽结实可靠。四下看却没垫脚的地方,只好把软弱无力的女人从坟前拉起来,两个一左一右,扶举上去。钱恩把那绳索,套了女人的脖子,说声“好了,放手!”就和钱福一起撒了手。
女人颈上一受力,喉咙间“咯”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声响,就喘起来。那手足,不由自主地乱动,又踢又踹,又舞又抓。头发挽的不怎么结实,此时闹的乱了,散下头脸,垂到前胸。那胸前,眼泪鼻涕不住的落下来。不一会儿,舌头伸出,两眼翻白,喘息渐渐缓慢,终于没了动静。一张俊俏的白脸,此时在纸钱的火光里,更加惨白了。看她两手两脚,都软垂,身躯也不发抖,只随了夜风,悠悠的晃动。
钱福不由的伸手,就摸了摸女人的小手,然后扯了她一只鞋子,摸了摸小脚。再摸几把别处,又抬头看了看她脸,见吐舌瞪眼的,便不去摸,只做了个鬼脸,自己也伸舌瞪眼,拉长了脖子,尖声道:“我死的好苦呀!”
钱恩:“好,过去了。快走吧,回去睡个小觉,再抬棺材来收拾。”
两人走不数步,忽听背后“啪嗒”一声,吓得大叫“有鬼!”回头看时,女人还在树上吊着,只是她另一只绣鞋,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一阵风过。
柳树摇曳了枝条,声音萧萧,如鬼哭笑。正不知有多少鬼魂,争着往黄泉路上去!
金七从树后慢慢踱出。
手指触处,女人胸前尚有余温。遂拔了匕首,割了绳索。
揉搓半日,天已放亮。女人的鼻孔渐渐有了呼吸,只是四肢还冷。
她睁了眼睛,看见金七似笑非笑的面孔,始有不信之意,继而恍然,接着震惊,流泪道:
“金相公,你,你救了我!你,你不该救我的!”
9 诅咒
人多的时候,路就变的短了。
钱恩父子,和几个钱家仆人,还有细柳镇上的几个闲汉,逍遥地走在镇西的路上。要不是他们手里抬了具棺材,肩上抗了几把铁锹,谁都会认为这是去赴宴的一群人。他们兴致勃勃地谈到昨夜的赌局,镇子里的奇闻,街巷流传的笑话等等;一点不象要去埋葬一个吊死的女人。也难怪,女人不是他们的亲戚,他们没有义务伤心,再加上钱家老太太给的赏钱——足够一顿小酒了!——,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变短的路很快就走完了,野鬼庙后的柳林就在眼前。大家不再说笑,因为明显开心对死人还是忌讳的。
可是当他们跟了钱恩父子找到那棵树的时候,七嘴八舌的又说上了。
“死人呢?怎么不见了?”
“福!你不是说就在这里吗?怎么没了?是闹鬼了?”
“诈尸了?”
“钱大哥,你记错了吧?”
薄皮棺材被丢在地上,有人坐在上面:
“这么好的棺材,还有人不愿意睡?怪事!”
他们说个不了,转眼看见钱恩严肃地瞪着眼睛,仿佛见鬼一般,看着大柳树后。大家的目光一起被吸引过去。
柳树实在是太密了,树后有两个人还真不容易发现。
一个是女人,就是钱家的女用人,“吴家的”。
另一个是男人,面貌陌生,只有几个钱家仆人认得,是昨日钱少爷的客人、酒席间出言不逊的金相公。
女人是半躺在金相公的怀里。
很明显,她还活着。
钱恩双手叉腰,威严无比:
“吴家的,你这叫怎么回事?!”
金七:“钱家大哥,这位小娘子是我碰巧见她短见,出手救了。既然是府上的人,待她身体复原,我自会送到府上。”
钱恩的唾沫喷的好远:“老太太连棺材都赏了,吴家的,你还想活下去?”
金七:“钱家大哥,你这是怎么说话?”
钱恩:“什么怎么说话,咱细柳镇上的规矩!金相公,你少管!”
金七把女人放到地上,站起来。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
“细柳镇的规矩,是逼人去死?”
钱恩:“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