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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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呀。〃我在大门外追上她,快乐地叫。
〃还有什么说的吗?〃她斜了一眼问,但马上站下来,生气地叫:〃天哪,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发窘。我明白她是关心我才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明显地现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诉他,我不是住在这里,不过有时来望望。
〃望望?〃她讥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来望望?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过路人的口袋?还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脸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宽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门口站下,说:
〃进去,请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这里的人,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但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边倒茶,一边乏味地告诉我,她还是一个钟头以前起的床,此刻还没有吃过早饭。
〃昨晚上床的时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谁喝的酒,已经记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觉得忐忑不安。我很想问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茶,讲起话来象往常那样活泼,也象这条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时,她马上清醒过来,叫喊说:〃你问她干什么,不行,亲爱的,你要转我女儿的念头不会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妇,不能当那女儿的妈妈。她受过教育,有学问,所以说,老弟,她把我丢了,到有钱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当教员……〃她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对洗衣妇没有兴趣吗?那么窑姐儿要吗?〃
我马上看出来,她就是〃窑姐儿〃,这条街里没有别种女人。从她的口里这样说出来,我觉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泪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烧了我,在不久以前,她还是那么一个勇敢、自立、聪明的女人。
〃你呀,〃她说着,向我瞥了一眼,叹息了。〃离开这里回去吧。我请求你,并且劝你,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来。再来会失脚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象在自言自语,低低地断断续续说起来:〃可是,我的请求和忠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连亲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对她说,你怎么啦?你不能丢开亲生的妈。她说: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说是去学产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没有人可依靠……就只好依靠过路人……〃她停了嘴,长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好象忘记了我坐在对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镰刀一般弯着,嘴唇皮微微发抖,在抖索的皱纹里,好象发出无声的言语,那样子看起来真难受。她的脸象小孩一样,受了欺负似的,头巾底下露出一绺头发,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泪。她察觉了,把茶杯推开,紧紧闭住眼睛,又挤出了两颗眼泪,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再见吧。〃
〃啊?去,去,滚开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赶人的手势,大概忘记了同她在一起的是谁。
我回到院子里阿尔达利昂的地方。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虾,而我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事情。可是,他跟罗宾诺克早已不在那屋顶上。当我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四处找寻他们的时候,街路那边发生了这里常常发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门外边,马上碰见纳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掠着散乱了的头发,目不旁视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来了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罗宾诺克说:〃再给她一拳,让她再吃一拳。〃
阿尔达利昂挥着拳追上她,她转过身来,向他们挺出胸脯,脸色非常可怕,眼里烧着仇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尔达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许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吗?——啊,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脏嘴脏舌讥笑了我好一会儿,弄得我非常难受。这时候,纳塔利娅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脑袋拱到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烟跑掉了。
从此以后,我好久没上百万街去,但又碰到了阿尔达利昂一次,是在一条渡船上。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告诉他,他们打纳塔利娅,又侮辱我,想起来非常难受,阿尔达利昂和善地笑了起来:〃你当真了吗?我们是为开玩笑才逗你的。至于那个女人,她是窑姐儿,为什么不打呢?老婆都可以扭来打,难道那种女人还要去怜惜吗。况且我们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头是教训不了人的。〃
〃那么,你拿什么去教训那个女人呢?你有哪点比她强?……〃
他抓住我的两肩,摇着,带嘲笑地说:
〃我们的糟糕正在于我们谁也不比谁强……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都明白。我不是乡下佬……〃他有点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师望一个蠢笨的学生一样,带一种柔和的怜悯向我望着……有时也碰见巴维尔·奥金佐夫,他更加精干起来了,打扮得挺漂亮,跟我说话时带着宽大的神气,动不动责备说:〃你干什么去做那种没有出息的事呀。这些乡下佬……〃以后,他伤心地告诉我作坊里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还同那个牝牛一样的女人搅在一起;西塔诺夫大概很悲观,现在喝酒喝得挺凶;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过圣诞节,就被狼吃了。〃
于是巴维尔得意地笑着,讲他杜撰的滑稽话:〃吃他的那几只狼也都醉了。它们得意起来,象驯狗似的在森林里用两只后爪子走着,过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我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但是觉得那个作坊和我在那里经历过的一切,好象变得对我很生疏了,这使我未免有点悲哀。
二十
冬天,市场里差不多没有活儿干。我在家里,跟从前一样,担任各种打杂。这些杂务吞逝了白昼,只有晚间才空闲,我重新念一些对自己毫无趣味的《田地》杂志和《莫斯科报》上的小说给主人们听。到了夜里便读好书,学做诗。
有一天,女人们出去做通夜弥撒,主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问我:〃彼什科夫,维克托笑你啦,说你在做诗。这是真的吗?你念首听听。〃
我不好拒绝,就念了几首;这些诗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这样说:〃好好儿用功吧,也许你可以变普希金,读过普希金吗?是家神鬼送丧,还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时代,普通人还相信家神鬼,他自己当然不相信,只是说着玩的。对啦,老弟,〃他沉思地拖长声调。〃你应该去求学,可惜太迟了。简直瞧不透你,你将来要怎样活下去。……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给女人们拿去笑话……老弟,女人,顶喜欢这种东西——勾引心火……〃从不久以前起,主人变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胆怯地望着四周,听到门铃都会吃惊。有时为一点儿小事冒火,向大伙儿发脾气,从家里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来……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好象发生了什么事,使他的心受伤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如今,他没有信念,也没有欲望,只是依着习惯在生活。
休息日,从午饭后到晚上九点,我到外边闲走,傍晚时候,坐在驿站大街一家酒食店里。老板很胖,常在那儿流汗,非常爱唱歌。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里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们聚在他这里。他们唱歌,老板就请他们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无趣味的酒鬼,他们只因贪嘴才勉强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里的圣歌。有时候,店里来了信心虔诚的酒客,认为在酒食店唱圣歌不大妥当,老板便把唱歌的叫进自己屋子里,因此我只能隔门听到歌声。但在酒食店里唱歌的,还有许多乡下佬和手艺工人。老板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人;赶集日乡下农民上城来,他打听了有会唱的,就请了来。
唱的人总是坐在柜台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脑袋映在圆桶底上,好象套上一个圆框子。
顶会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个瘦小的马具匠克列晓夫。他有一张象被嚼烂了吐出来一般的脸,一小绺一小绺褐色毛发,鼻子跟死人一样发光,小眼睛睡意蒙眬地一动不动。他常常闭上眼睛,后脑靠在桶底上,敞开胸膛,用沉静而豪放的盖过大家的男高音,很快地唱:大地罩满了雾气,道路迷蒙的时候……这时候,他站起身来,把腰靠在柜台上,上半身向后仰着,面冲着屋顶,热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处去呢,我在何处去找康庄大路?
他的声音小而有力,象一条银丝穿过酒食店嘈杂的混沌的谈话声,刺人心胸的歌词、音调和叫唤,震慑了一切的人。
连喝醉酒的也变得惊人的庄重,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桌面。每次我听到好的音乐,心底里就充满了一种强有力的感觉,它美妙地触动着我的心灵,使我的心好象要胀裂开来。
酒食店象教堂一样静,唱歌的就好象是一个善良的神父,他并不说教,而事实是捧出整个的心,为全人类恳切地祈祷,为可怜的人类生活的忧郁的苦难,作发声的思考。一些胡子面孔的人从四面八方望着他,兽形的脸上,儿童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闪着;有时也有叹息的人,这证明着歌的威力。在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时,所有的人,都是过着虚伪的过于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着面孔胖胖的女小贩雷苏哈,她是一个放荡的、不要脸的堕落女子;她把脖子缩在肥胖的两肩中间,啜泣着,眼泪流出来轻轻洗着无耻的眼。离她不远把脸伏在桌子上的,是阴沉的男低声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一个潦倒助祭似的须发浓密的青年,醉脸大眼;他望着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里,正要送到嘴边去,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轻轻放下——不知为什么不能喝了。
酒店里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倾听早已遗忘的、但对他们来说非常亲切非常宝贵的声音。
克列晓夫唱完了,很谦逊地在椅上坐下,老板便敬他一杯酒,现着满意的笑脸说:〃吓,真好。虽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讲故事,你是名手,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人会说别的……〃克列晓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谨慎地咳嗽一下,轻轻地说:〃谁都有嗓子,谁都会唱,但是要表现出歌曲中的精神,这只有我才会。〃
〃嗨,不要夸口。〃
〃没有本领的人就不会夸口,〃歌手依然那样平静,可是说得更有劲了。
〃好大的口气,克列晓夫。〃老板懊恼地叹息。
〃我决不胡吹……〃
屋角上的阴沉的男低声歌手叫道:
〃你们哪里懂得这个丑天使唱的歌,你们这些虫子,霉菌。〃
他跟谁都合不来,跟谁都抬杠,闹别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他,会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板喜欢克列晓夫的歌,但对于歌手本人,却很不耐烦,见人就抱怨他,而且公然寻找机会侮辱这个马具匠,嘲笑他。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晓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骄傲,再教调教调他才好,〃他说。有几个客人表示同意:〃不错,这年轻人骄傲。〃
〃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嗓子由上帝赐予,并不是自己挣来的。况且他的嗓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呀?〃老板执拗地反复说着。
赞成的人附和他:
〃不错,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板劝雷苏哈说:〃玛丽亚·叶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晓夫去搅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吗?在你说费不了什么。〃
〃要是我再年轻点儿,〃女小贩笑一笑说。
老板急躁地大声说:
〃年轻有什么用?你去试一试。我倒要瞧瞧他怎样在你周围团团打转呢。让他得相思病,他就唱个没完没了了,不是吗?来一下吧,叶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谢你,好吗?〃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着眼皮,捻弄垂落胸边的头巾的缨穗,单调地懒洋洋地说:〃这要年轻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唔,我就不会犹豫了……〃老板差不多老是想把克列晓夫灌醉,但这家伙唱完两三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细地用毛织围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脑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板又时常找人同克列晓夫比赛,马具匠唱完歌,他称赞了之后,就兴奋地说:〃这里还来了一个歌手。唔,请你显显本领吧。〃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