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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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比起来要有味得多。
我把这意思老实对后父说了,他淡然地说:〃你读这种书还太早。不过你不要忘掉这本书呀……〃有时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话也不说,咳嗽着,不断地吐着烟雾。他的漂亮的眼里燃着惊人的火。我悄悄凝视着他,使我忘记了这个正在如此忠诚、简单、毫无怨尤地死亡着的人,从前曾经亲近过我的母亲,侮辱过她。我听说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她,觉得迷惘而且哀怜。她抱着这么长大的骷髅,同这么发着臭烂气味的嘴巴亲嘴,为什么不厌恶呢?同〃好事情〃一样,这位后父也常常无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话来:〃我爱猎狗,猎狗很傻,我却挺爱,它们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无骄傲地想:〃你哪会知道,女人当中还有玛尔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脸也会变成一个样。〃
一次他说了这句话,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这种警句,好象期望礼物。在这屋子里,每个人都说着枯燥无味的已僵化成陈腐滥调的话。我一听到不平凡的话,耳朵就觉得舒服。
后父从不对我说到母亲,连她的名字也不提起,这一点我很喜欢,而且对他起了一种虽不能说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问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静地说:〃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记起了西塔诺夫,把他的事告诉了他。后父注意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地说:〃他会论断,可是论断的人总还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觉到这一点。我并不会可怜他,但是对于一个垂死的人,对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锐的纯真的兴趣。
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的膝头触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他深信地把人们按自己的看法分成类。他说着一切,好象有权审判和判决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暗示着我所不需要的东西。他是无比复杂的人,有着无穷的思想。不管我怎样对待他,他永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着。我想到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灵里。到明天,他会完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藏在他脑中心中的,我觉得,我能从他的美丽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连系着的一条活的线索就会断了,剩下的就只有回忆。然而这回忆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局限在我心中,永远不变;而活的变化着的,是会消逝的……但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种产生思想、培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雨天,后父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事也不想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时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子,从自己身上拭去一种眼睛瞧不见的东西。老主妇怀疑地瞧着他,偷偷对媳妇说:〃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拭拭,弄得多干净……〃过了两天,他不来上工了。老主妇拿一个很大的白信封给我说:〃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记了交给你。很可爱的女人,她有什么事来找你,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张医院用笺,写着挺大的字:
请抽暇来看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医院病房后父的病床边上。他的身体比床长,两只胡乱套着灰袜子的脚搁在床栏外,一对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黄墙头,落在我的脸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头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两手搁在他枕头上。后父张开嘴,半边脸在她手上挨擦着。女子穿着一件素净的深色连衣裙,胖胖的蛋圆形的脸上挂着泪水,湿润的碧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后父的脸、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发黑的嘴唇。
〃应该去叫个神父来,〃她低声说。〃可是他不答应……什么也不懂得……〃她从枕上收回两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祷告。
后父苏醒过来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严肃地皱着眉头,后来把细瘦的手伸到我身边:〃是您吗?谢谢您。您瞧……我难过得很……〃说了这话,又疲乏了,他合上眼。我摸了摸他的发紫的长指甲的手指。女子轻轻地请求:〃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答应我。〃
〃你们认识认识吧。〃他用眼望着她对我说。〃挺好的人……〃他不作声了,嘴越张越大,忽然,象乌鸦似的叫了一声,身子在床上动起来,他推开被头,赤裸的两手在身边摸索。女子把脸埋在揉皱的枕上大声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脸色就变得好看了。
我扶着那女子从医院里出来。她象病人似地踉跄着、哀哭着。她一只手里把一块手帕捏成一团,交替着拿到脸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来越紧地把手帕捏着,凝视着,好象这是顶贵重的最后的东西。
忽然她停下来,倚着我责备地说:
〃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说着,向我伸出泪湿的手:
〃再见吧。他非常称赞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吗?〃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好象没有要事的人。
这是八月,树叶子已经开始黄落了。
我没有工夫去给后父送葬,从此,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
十八
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到市场去上工,在那边遇上几个有趣的人:木匠奥西普,灰白头发的老头子,很象尼古拉圣徒,是一个灵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叶菲穆什卡,是个驼子;笃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有点象哪一位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他长着亚麻色的长胡子,是一个碧眼的美男子,脸色温文而和气。
我第二次在绘图师家的时期,已经认识了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们到厨房里来,认真地,俨然地,愉快地谈论着使我感觉很新奇的有趣的话。当时,我觉得这一批庄重的汉子全是十足的好人,每个人都有一种有趣的地方,同库纳维诺那班凶恶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当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绝了我:〃你还太早,我们这项手艺也并不容易,等一两年再说吧……〃随后,他抬起好看的脑袋问:〃或许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没有关系,忍耐点,好好儿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这个善良的忠告对我有什么用处,但我很感激地记住了。
现在,每星期天早上他们也到主人家里来,在厨房桌子边团团坐着,一边等主人出来,一边谈着有趣的闲话。主人同他们热闹地快活地打着招呼,握着他们结实的手,在桌子的上手坐下。桌子上摆着算盘和一叠叠的钞票。他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皱襞的工账簿放在桌上——开始算一星期的工帐。
主人打闹着,说俏皮话,拚命想克扣他们,他们也想算计主人,有时候大声争吵,但多半是大家笑开了:〃亲爱的,你简直是天生的滑头。〃大家对主人说。
他赧然地笑着回答:
〃唔,你们,老狐狸,也够油的。〃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说:〃只能靠偷来的过日子,挣来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们一点。〃主人笑了。
他们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窃吗?〃
〃要诈骗吗?〃
格里戈里·希什林两手把蓬松的长须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向大伙儿请求:〃兄弟们,公事应当公办,不要骗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多么愉快,多么太平,对吗,亲爱的人们?〃
他的碧眼阴沉起来,发潮了。这时候,他显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请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住了,大家赧然地转过身去背向着他。
〃乡下佬还有什么大骗术呀,〃风采奕奕的奥西普,怜悯乡下人似地叹了一口气。
黝黑的石匠,驼着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说:〃罪恶象泥塘,走得越远陷得越深。〃
主人应着他们的腔调,喃喃地说:
〃我吗?别人怎么对待我,我就怎样对待他……〃这样议论之后,他们又打算着互相欺骗,算好了账,紧张得汗气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请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场里的工作,就是监督这班人,防备他们偷盗钉子、砖头、木板之类的东西。他们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儿,所以每个人都想从我身边偷摸些什么。
他们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说:
〃你还记得想给我当徒弟的事吗?可是,现在,你瞧,你阔了,站在我们头顶当监工啦。〃
〃对罗,对罗,〃奥西普俏皮地说。〃好好监视,好好管理,但愿上帝帮助你。〃
彼得挺不高兴地说:
〃派了只小白鹤来管老耗子……〃
这个职务使我为难,我在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们都知道一种特别的、很好的、除了他们之外别人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我却必须把他们当小偷儿、扒手似的管祝开头,同他们一起很不好过。奥西普很快就看出来了,有一天,他单独对我说:〃年轻人,你老板着脸是没有用的,懂吗?〃
我当然什么也没有明白,但感到这老头子知道我的地位的为难,于是我很快就同他成了知己。
他把我拉到静僻的地方教我:
〃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们当中,主要的偷儿是石匠彼得。那家伙养活一大家子人,贪心得很,你要留心他。他决不挑拣,什么东西都要,一磅钉子,十块砖头,一袋石灰wωw奇書网,什么都要。人是好人,爱拜神,念头着实,识字,可是顶喜欢偷东西。叶菲穆什卡过活象女人,很温和,对你无害。他也是聪明人,驼子无傻瓜。至于格里戈里·希什林,他有点傻,不但决不拿别人的东西,连自己的也会给人。他老做没用的事,谁都可以骗他,自己却不会骗人。办事不动脑筋……〃〃他,人好吗?〃
奥西普望着我,好象远望似的,说出值得记住的话:〃是的,是一个好人。懒鬼做好人最容易,做好人,小伙子,做好人用不着聪明……〃〃那么,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他冷笑着回答:〃我好象姑娘,会变老婆子,那时候再讲自己,你等着吧。不过你可以动动脑筋,你找找看:真正的我是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他完全推翻了我对他和对他朋友的想法,我很难怀疑他讲话的真实性。我看见,叶菲穆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承认这位品格很好的老头儿,他比他们聪明,天底下的事他都知道。他们什么事情都同他商量,注意听从他的劝告,对他很尊敬。
〃对不起,你给我出个主意,〃他们这样请求他。但当问题谈完,奥西普走开之后,石匠就偷偷对格里戈里说:〃邪教徒啦。〃
格里戈里冷笑着补充:
〃小丑。〃
泥灰匠亲切地警告我:
〃你当心那个老头儿呀,马克西莫维奇,只消一会儿,你就会上他的当。这个坏老头,可恶极啦。〃
我完全弄得莫名其妙。
我觉得石匠彼得是第一个正直虔敬的人,他一切都说得简单切实,他的思想动不动停在上帝、地狱和死的上边。
〃喂,大伙儿,尽管你怎样努力,尽管你有什么希望,棺材和坟墓总是逃不过的。〃
他常常闹肚痛,有时候整天不能吃东西,连一小片面包都会使他痛得抽搐起来和剧烈地呕吐。
驼子叶菲穆什卡也象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常常有点滑稽,有时候他象一个白痴甚至疯子,或是一个温和的傻瓜。他常常一个又一个地爱上各式各样的女子,对于一切女人都用同样的断语:〃干脆说,那不是一个女子,是一朵涂上奶油的鲜花,真的。〃
当库纳维诺那些活泼嘈杂的小市民家的女人来铺子里洗擦地板时,叶菲穆什卡就从屋顶上爬下来,站在一边的屋角里,眯细着灰色的灵活的眼睛,把大嘴巴扯到耳朵边,发出猫叫的声音:〃好一个健壮的姑娘,上帝把她给我送来了,我多么开心呀。唔,真正是涂上奶油的鲜花,命运神送这礼品来,叫我怎样道谢才好呢?见了这样的美人,我真是活活地烧起来了。〃
开头女人们讥笑他,互相叫嚷:
〃瞧呀,这驼子软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讥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颧骨的脸变得惺松欲睡,说话也变得象梦呓,从他嘴里流出来的甜蜜的话,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渐渐把女人们醉倒。有一个年长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