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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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望着他,好象自己落进了无声的空虚中,沉入了黑漆漆的无底深渊。
〃别人都有老婆,雅科夫,你为什么不结婚?〃
〃结婚干什么?我不结婚,我也时常可以弄到女人,谢谢上帝,这是简单的……只有老守一方的庄稼人,才可以有老婆。可是我那儿土地贫瘠得很,又少。连这很少的一点,也被叔叔侵占了。我的兄弟当完兵回家,跟叔叔争吵起来,打官司,还拿棍棒打破了叔叔的脑袋,流了血。因此我的兄弟在牢里蹲了一年半。从牢里出来,只有一条路,依旧到牢里去。可是我的弟媳妇,却是一个很有趣的少妇……呃,不用说这个!总之,结了婚,必须呆在自个儿的窠里当主人。可是当兵的人,不能自个儿作主。〃
〃你祷告上帝吗?〃
〃真怪!当然祷告……〃
〃怎样祷告?〃
〃各式各样。〃
〃你念什么祷告文?〃
〃我不知道什么祷告文。我,老弟,只是这样祷告:主耶稣,赦免人生的罪恶,安息死者的灵魂,主呀,保佑我不要害箔…此外再说些别的什么……〃〃什么呢?〃
〃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说什么,他都听见了!〃
他对我和善而带好奇心,就象对待一只不笨的会耍把戏的小狗一样。晚上,有时同他坐在一起,他的身上常常发出熏油味、焦糊气和大葱臭。他爱吃大葱,嚼生葱头象吃苹果一样。一道坐着,有时他突然请求说:〃喂,阿廖沙,念首什么诗听听吧!〃
我记住了不少的诗,而且有一本挺厚的本子,抄下自己喜欢的诗句。我念《鲁斯兰》,他屏住略带沙哑的呼吸,象聋哑人一样静静地听着。之后,小声说:〃很有味,很流畅的故事!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是普希金?对罗,有一位穆辛…普希金先生,我见过他……〃〃不是那个,我说的那个普希金老早给人家打死啦!〃
〃为什么?〃
我把从玛尔戈王后那儿听来的话,简单地告诉了他。雅科夫听了之后,平静地说:〃很多的人,都为女人丧命……〃我常常把书上读到的故事讲给他听。这些故事在我的脑子里混在一起,编成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因此我的故事里不单有动荡不安而又美丽的生活,还充满着火一样的热情、各种狂暴的戏剧、华丽的贵族趣味、梦一般的幸运、决斗、死亡、高尚的言语和卑鄙的行为。在我的故事中,罗坎博尔代替了拉·莫尔和阿尼巴尔·科科纳斯等骑士的形象,路易十一变成了葛朗台的父亲,奥特列塔耶夫骑兵少尉与亨利四世混起来了。这种凭着灵感变换人物性格和变换事件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一个另外的世界。我在这个世界,同外祖父的上帝一般,是完全的自由人,可以任意玩弄一切。但是这种书上的混乱并没有妨碍我观察现实的真相,也没有减弱我对理解活人的追求,它象一朵透明而不能穿过的云,围住了我,使我对许多容易传染的污秽和可恶生活的毒素有了一种防御能力。
书籍使我变成不易为种种病毒所传染的人。我知道人们怎样相爱,怎样痛苦,不可以逛妓院。这种廉价的堕落,只能引起我对它的厌恶,引起我怜悯乐此不倦的人。罗坎博尔教我要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要被环境屈服;大仲马的主人公,使我抱着一种必须献身伟大事业的愿望。我最爱的主人公是快乐的皇帝亨利四世,下面贝朗瑞的这一首名歌,我觉得就是歌颂亨利四世的:他给百姓许多实惠,自个儿也爱酒贪杯;是呀,既然人民都快乐,为什么皇帝不可喝醉?
小说把亨利四世描写成一个亲近人民的好皇帝。他的太阳一般明朗的性格,使我确信,法兰西是全世界最美的国家,骑士的国家,不管他们穿了皇袍或是穿了农民的衣服,都是同样的高尚;昂日·皮都也是跟达达尼昂一样的骑士。
当亨利被杀的时候,我痛哭流涕,而且切齿痛恨拉瓦利雅克。
我同同炉讲故事,差不多总把这位皇帝当作重要主人公。雅科夫好象也爱上了法兰西和〃亨利皇帝〃。
〃亨利皇帝是好人,同这种人混在一块儿,去捉鱼,去干么都好。〃他说。
他听故事决不狂喜,也不提出种种问题打断我的话。他默然地低着眉头,毫无表情地听着,象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
但有时候我的话声不知因为什么一停,他就马上问:〃完了吗?〃
〃还没有。〃
〃那你不要停住呀!〃
关于法兰西人,他喘着气说:
〃过得真凉快……〃
〃什么,凉快?〃
〃你看,咱们在火热中过活,做工,可是他们却过着凉快的生活。他们不做事,只是吃喝,闲逛——挺舒服的生活!〃
〃他们也做工。〃
〃从你讲的故事中,可瞧不出来呀!〃司炉下了一个公正的判语。于是,我马上明白了我读过的书中,绝大部分差不多都没有提到高贵的主人公们在怎样工作,和他们依靠什么劳动过活。
〃啊,稍微躺一忽儿,〃说着,雅科夫就在坐着的地方仰面躺下,过了一分钟,就吹起匀整的鼾声。
秋天,当卡马河两岸转成红色,树叶染上金黄色,斜阳的光线渐渐白起来的时候,雅科夫忽然离开了轮船。头一天晚上他还对我这样说:〃后天咱们到了彼尔姆,上澡堂舒舒服服洗个澡,出了澡堂,再到有乐队的酒馆去。挺惬意呀!我爱听八音琴的演奏。〃
可是在萨拉普尔上来了一个胖汉,他生着一副女人的面孔,没有胡子,皮肤宽弛。他穿着厚厚的长外套,戴一顶狐皮长耳朵帽子,使他更象女人。他一上船马上占住靠厨房的一张小桌子,那里暖和些,要了茶具,也不解开外套钮扣,也不摘掉帽子,就喝起黄色饮料来,汗连珠般淌着。
秋空的密云,不断地洒着细雨,当这个人用方格花手帕拭脸时,雨好象就小了,等会儿他又流汗,雨好象又大了。
一会儿雅科夫出现在他身边。他们查看起历书上的地图来。这位客人用指头划着地图,司炉平静地说:〃这算得什么!没有关系。这个我不在乎……〃〃那行,〃客人细声说着,把历书放在脚边打开着的皮袋里。他们开始喝茶,细声交谈着。
雅科夫上班以前,我问他,这是什么人。他冷笑着回答:〃看起来象一只鸽子,自然是阉割派教徒,从西伯利亚来的,真远!很有味,按照计划过日子……〃他离开了我,他那象蹄子一样黑硬的脚跟踏着甲板走去,但又停下来搔搔腰,说:〃我决定跟他去做工了。船一到彼尔姆就上岸,要跟你分手啦!坐火车去,再走水路;以后骑马走,大概要五个星期,这个人住的地方很远……〃〃你以前认识他吗?〃我想不到他突然下了这决心,吃惊地问。
〃哪里认识?见都没见过。他那地方我也没到过呀……〃第二天早上,雅科夫穿着油腻的短大衣,赤脚套上破鞋,戴着〃小熊〃的破旧的无檐草帽,走过来伸开生铁般的指头握紧我的手。
〃跟我一起去好吗?只消一句话,那鸽儿准带你走;你愿意,我就跟他说。他们从你身上割掉无用的东西,把钱给你;这是他们顶喜欢的,把人弄残废了,他们还奖励……〃那个阉割派教徒腋下挟着一个白包袱,站在船栏边,没有神气的眼睛凝视着雅科夫,身体笨重,象浮尸一样发胀。我低声骂了他,司炉又紧紧握了一次我的手。
〃由他吧,关你什么事!各人拜自己的神,与我们何干?嗯,再见,祝你幸福!〃
雅科夫·舒莫夫象熊一样摇晃着身体走去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痛苦的复杂的感情。——我舍不得司炉,又有点恨。
回忆起来,也有几分羡慕,但想到他为什么要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心里更加不安了。
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呢?
十三
秋深了,轮船停航,我进了一家圣像作坊当学徒。第二天,和气的、微带酒气的老主妇,用弗拉基米尔城的口音对我说:〃现在日短夜长,你早上到铺子里去打杂,晚上——再学。〃
她把我派给一个矮小,快脚的掌柜使唤,这掌柜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长得挺漂亮,甜甜的。每天早晨,我同他一起在晓寒薄明中走过全城,从铺子还关着大门的伊利卡街到尼日尼市场去。铺子设在这市场的二楼,是用堆栈改成的阴暗的屋子,装着铁门;有一扇小窗子,对着铁皮盖的外廊。
铺子里放满大大小小的圣像、像龛,有的光滑,有的雕着〃葡萄〃球纹,还有教堂里用的黄皮面斯拉夫文的书等等。我们铺子旁边,还有一家同样的铺子。那里有一个黑胡子的买卖人,也贩卖圣像和书。他是伏尔加支流克尔热涅茨河一带闻名的旧教派经学家的亲戚。他有一个儿子,是同我差不多年岁的瘦削活泼的孩子,长着老人一般的小而发灰的脸,老鼠眼睛。
打开了铺门,我得先上小饭馆泡开水,喝过茶,便拾掇铺子,拂拭货品上的灰土。之后,便站在外廊上,留心着不让买主上隔壁的铺子去。
〃买主都是傻子,〃掌柜很自信地告诉我。〃只要便宜,在哪里买都一样,一点也不懂得货色好坏。〃
他很快地收拾着圣像小木板,发出啪啪的声响,夸耀着精通买卖的知识,他教我:〃姆斯乔拉村做的,货便宜,三俄寸宽四俄寸高的值……六俄寸宽七俄寸高的值……你知道圣徒的名字吗?记着:沃尼法季防治酒狂病,瓦尔瓦拉大殉道女防治牙病和暴死,瓦西里义人防免疟疾……你知道圣母吗?瞧着:悲叹圣母,三手圣母,阿巴拉茨卡娅预兆圣母,勿哭我圣母,消愁圣母,喀山圣母,保护圣母,七箭圣母……〃我很快就记住了大小和加工程度不同的各种圣像的价钱,也记住了圣母像的区别。但是要记哪种圣徒的作用,可不容易。
有时,站在铺子门口正想着什么,掌柜忽然来考我的知识:〃保佑难产妇的圣徒叫什么名字?〃
要是我回答错了,他就轻蔑地问:
〃你长着脑袋是干什么的?〃
更困难的是招揽买主,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奇形怪状的圣像,把它们卖给人家觉得很难为情。照我外祖母说的话,我心目中的圣母是年轻美丽的善良女子,杂志插图上的圣母也是如此,可是圣像上这些圣母,却那么老丑凶恶,又长又歪的鼻子,木棒一般的手。
星期三星期五是赶集日,生意很兴拢外廊上时时走来很多乡下人和老婆婆,有时整家整家的,都是伏尔加对岸的旧教徒,多疑的阴郁的山里人。有时看见穿着老羊皮和家织粗毛呢的身体笨重的汉子,在外廊上慢腾腾地、象怕陷入地下似地走着,要我站在这种人跟前真难为情,真别扭。只好挡住他们的去路,在穿着笨重皮靴的脚边转来转去,发出蚊子似的细声说:〃老大爷,您要些什么?——带注解的赞美诗集、叶夫连·西林的书、基里尔的书、圣规集、日课经,样样都有,请随便看。圣像价钱贵贱都有,货色地道,颜色深暗。要定做也可以,各种圣徒圣母都可以画。您是否打算订一个做生日的圣像,或是保护尊府的圣像?咱们作坊是俄国第一家。买卖在城里也算第一。〃
难猜透的、莫名其妙的买主,象瞧狗一样长久地瞧着我,默不出声,忽然用木头似的手把我推到一旁,走向隔壁铺子里去了。那时掌柜就擦擦大耳朵,怒叫道:〃放走了,你这个生意人……〃隔壁铺子里,传来柔软甜蜜的声音,迷人的口角春风:〃亲爱的,我们不做羊皮、靴子买卖,专卖上帝的恩赐,这比金银还宝贵,当然是无价之宝……〃〃鬼东西。〃掌柜嫉妒地叹息着,喃喃说。〃把乡巴佬骗住了。你学学,学学。〃
我认真地学习,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拿上了手,总该做好。可是招引买主,谈生意经,我可不行。这班不多说话的神情忧郁的乡下人,老是被什么惊吓似的低着头,胆小如鼠的老婆婆,引起我的怜悯,我很想偷偷告诉他们圣像的实价,可以减二十戈比的虚头。他们看样子都很穷,饿着肚子似的,但瞧他们拿出三卢布半买一本赞美诗,真觉得奇怪。赞美诗是他们买得顶多的书。
更奇怪的是他们对书和圣像的价值的知识。有一天,我把一个白发老头子招呼进铺子里来,他爽脆地对我说:〃小伙计,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俄国第一家,这不对呀。
俄国第一家圣像作坊是莫斯科的罗戈任埃〃我狼狈地走向一旁,他也不去隔壁铺子,慢慢地往前走去了。
〃碰了钉子啦?〃掌柜向我挖苦地问。
〃你没有告诉过我罗戈任作坊……〃
他就骂:
〃这种假道学是跑江湖的,他们什么都识得,什么都知道,老狗……〃他漂亮、丰肥、很自尊,很厌恶乡下人。当他高兴的时候,常常向我诉说:〃我很聪明,爱干净,喜欢香水啦,神香的气味,可是为了替老板娘掐五个戈比,却不得不向这班臭乡巴佬哈腰。你当我爱这玩意吗?乡巴佬是什么东西?乡巴佬是臭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