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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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贴着“廉洁奉公”四个隶书大字,每个字都包公的黑脸在朝自己笑。没有这四个字,别人还会以为到了宾馆呢。现在提倡节约反对铺张浪费,晚了,我四年前就把这“公安大楼”竖立起来了。谁见了,不得把他的大拇指朝我竖起来。外面美轮美奂,里面富丽堂皇,比县委县政府大楼还稍胜一筹。不过,白发开始在自己的头顶建立根据地了。头一天,收拾了一个尖刀班,第二天又来一个加强排。岁月不饶人,白发做急锋埃白发的气焰一长,人的气焰就短了。看着镜子里的白发就知道自己老了,就像看见地上的绿色就知道春天来了一样。还有,皱纹也在眼角,唇角,额头扩展自己的地盘,像一些画在纸上的条纹,振荡着,整理着,不肯消失。擦不去,抹不去,用舌头舔也舔不去,用熨斗熨也熨不平。一个人静处的时候,就会恍恍惚惚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你该退了,你该退了。”这声音不是来自头顶的白发,就是来自皱纹之间的缝隙,好在自己会保养,天庭依然饱满,满面红光,肌肉的弹性真真不亚于运动员,就是运动能力差点,人太胖了,胖就显得虚,脂肪往下落,走起路来像身上装了许多弹簧,一动就颤悠。行动迟缓不说,上了四层楼就得喘。减肥食品、减肥药、减肥茶、减肥健身器什么都试过了,无效。花在减肥上面的钱,再娶一个媳娥一般苗条的姑娘也行了。一看到在电视上活灵活现的做广告的胖子们,就不由地皱眉头,恶心,好像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尊容,再看到减肥广告时,就又挡不住广告的诱惑,继续上当。
“本是树大好乘凉,不想程家卿这棵树忽喇喇一夜就倒了,又不是自己倒了。”
“别人背后戳骂我‘安宁拍马冠军’,可是世上真有不拍马的人吗?‘拍了马王做马叔,拍了马叔做马哥,拍了马哥做马弟,不拍你就挨它踢’,嘿,与其去挨马踢,不如多拍马屁,拍马是古今不变的潮流,能怪我吗?”
“做不了阳春白雪,就做下里巴人。好歹,也是一曲。”
“都两年了,程案还没个眉目。听人说,程家卿的后台硬得很,案子说不定要翻。
我看也是,都两年了,还判不下来。什么原因?一是卡在难题上了。遇上比程家卿更大的鱼了,难下竿;二是上面有人卡住不判。可时间一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等事情,见得多了。”
“看左处长那样子,好像要在我身上挑出刺来似的。哼,走着瞧,他要能从我姓马的身上挑出刺来,他是我大爷。”
马局长正天马行空一般地东边西边芝麻西瓜地想着,一个干警走了过来。
“怎么搞的?不敲门就进来!”
马局长眼都没抬,生气地呵斥道。他想:上下尊卑,不但自己得懂,也得把这个教给自己的手下。
“我看门虚掩着,就没敲门,马局长。”
“门虚掩着,也应该敲门。你懂不懂……”马局长话还没有完全说完,就愣住了,因为他面前站的是左处长。
“是您呐。来来来,请坐请坐。”
心里尽管有些发怵,马局长还是满面带笑,为左处长沏茶。
“不必了。马局长,雷环山同志请你去一趟。”
请君入瓮,雷环山,马局长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不祥的预兆。手不由地一抖,杯子里滚烫的开水立刻溅到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跳也就随着开水的溅落打破了常规,速度惊人。马局长面朝墙壁,背对着左处长,一股飕飕的凉气从他的头顶一直贯注到脚跟。仿佛有一柄暗箭从墙壁里猝不及防地穿刺过来,锋芒毕露,寒意森森,左处长多次来了解情况,并没有把自己带走的意思,这次不同了,雷环山亲自要见自己。
马局长转过身来,放下杯子。
“好了,我拿一下……。”
其实马局长不知拿什么好,他也没想到要拿什么,但是话已出口,为了自圆其说,从桌上拿走了他的大盖帽。他故作镇静地扣好大盖帽,正了正。其实他心早已缲成了一团乱麻,就这样心如乱麻,期期艾艾地,像受伤的狗熊一样蹒跚着,跟着左处长下了楼。
从公安大楼到县委县政府,找捷径的话,只需穿过一个中学的大操场和一条小街。
操场上,男生们在玩命地踢着足球,脚下生风。你来我往地疯抢着,像一群野猴子在与另一群野猴子抢一个柚子,马局长和左处长在操场外走着。突然,“砰”一声,不偏不倚,球正好击中了马局长的后脑勺,像两颗星球相撞。马局长眼前一黑,前额立刻飞出了一群金星。幸好马局长抗震能力强,差点没栽倒,真是活见鬼,球都跑到人头上来了,要是往日,马局长准会把那个肇事的学生骂得狗血淋头,叫他一个星期都干不了,回头还得让学生家长双双来陪罪。这次,马局长一句话也不说,他只是下意识地转身,朝球来的方向望了望,都把球踢到公安人员头上了。那几个在马局长视线之内的中学生早就吓坏了,木偶似地呆在原地不动,马局长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他觉得他们的脸模模糊糊的。吉凶未卜,祸福难料,前途如何?命运如何?一概难说,他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了。
“不要紧吧。”左处长问。
“不要紧,不要紧。小孩子。”
马局长像已经吊在了绞刑架上,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油然而生,以至于说话的力气都小得可怜。连说话,他也是迫不得已才说。要移动身体里灌满的苦水,又要尽量不让它发出响声,对他来说,是前近未遇的难事。
我过去是奉程家卿的旨意一切照办而已,我何尝不知程家卿品行不良,办事专横,不容异己?但我又能如何?黄海、田刚亮,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县委副书记,与他权力对抗,不是一个被车撞得灵魂出窍,一个被杀了个血肉模糊?我在石头面前只是个鸡蛋而已,我敢不听程家卿的。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不是俊杰,可也得识时务埃作为识时务者,马局长见了雷环山自是笑容可掬。不过,他的这种笑就像本该春天开的花结果在冬天就别别扭扭开了,寒风一吹,也一副哆嗦怕落的样子。把他的笑称为哆嗦的笑应该不为过份。令马局长诧异的是,雷环山见了他非常客气。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马局长,稀客稀客,不请还不肯来呢。”
雷环山不仅主动与马局长握手,在握手时颇有力度,而且说话语气中含有几分期许和至交之间才有的亲昵。即使这种亲昵可能出于暂时的敷衍,但马局长听了,赛如听了仙乐纯音一样,每个细胞都想站起来跳一回舞。不过,他又立刻警醒起来。他怕被麻醉,雷环山不会无缘无故地请他来,无缘无故地对他客气,自己必须清醒。
马局长试探性地回答:“不是不肯来,主要是怕干扰你们工作。不仅县里,就是市里公安局,也没人敢来插手这个案子。”
“哪里哪里,毕竟有些事还得大家配合嘛。坐坐。”雷环山说话总是那么得体,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若干年,马局长按着雷环山的意图,与雷环山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但由于左处长在场,他还是有所顾虑。雷环山像只虎,但常常笑,又笑得仁和,像一只披着袈裟的老虎;而左处长,则像只栖鹰,冷,像一只不知有着什么深仇大恨的鹰。过去从左处长冷峻的眼神中,马局长破译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和不满,所以直到今天,马局长见了左处长就像偷食的狗见了曾经抓住它的错的主人一样。
可不,左腿支在右大脚上的左处长,正左手支在下巴上,正漫不经心地拿眼瞟着马局长坐着的地方。
“我和左处长请你来呢,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和你谈一些事情,沟通沟通,交流交流。”
马局长没有说话。
“你和程家卿的关系呢,我们也有所了解。”
说到程家卿,马局长立刻噎住了,他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抵在墙上,呼吸和心情一样紧张纷乱起来,他的脸变得像窗户纸一样白,而且又被人戳了一个大洞,好像有呼啸的北风在往里锲而不舍地灌。他的整个人,又像一根木柴,面对着斧头。然而,雷环山并没有把斧头举起来。
“正常的工作关系嘛,可以理解。就是与县委领导接触得多一些,也是正常的。但是县委领导在干什么,哪些干得好,哪些干得不好,下面的同志也未必全部清楚。县里领导做了错误的决定:下面的同志按照错误的决定去办,办得老百姓有意见,也不能全怪下面的同志,主要责任在县里领导。”
雷环山这么一说,马局长心里的冰块便全部溶化了。
“谢谢!谢谢!雷检察长能这样体谅我们做具体工作的。有您这些话,以后干工作我不会畏首畏尾了。下面总是要服从上面的领导,不然不乱套了。”
雷环山摆了摆手,“也不必感谢我们,我们也得听上面的,最近呢,有些消息,上面的同志想转告你。你知不知道程家卿最近的情况?”
马局长的脑袋立刻电脑一样运作起来,最后他审慎地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告诉你吧,程家卿现在挺好的,上面的一些领导对他的事,也很关心。案子迟迟不能了结,是因为有许多疑点。齐万春齐万秋、糜志强、佘彤这些人呢,是罪有应得,而程家卿呢,他是不是与谋杀案有关系,目前不太清楚,缺乏有力的证据,光凭齐万春、齐万秋他们咬出他来,是缺乏说服力的,因为这些人是一些暴力分子,情急之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们把程家卿说成是他们的幕后主使,是有目的的,主要是咬住程家卿不放。他们知道程家卿手眼通天,门路很宽,而咬住了他,他们可以和程家卿一样凭着程家卿在上面的路子可以免受惩罚,或者少受惩罚。因此有这样一个说法,程家卿并没有参与双十谋杀案,但缺乏证人的有力证据。程家卿只供认自己指挥了车撞黄海那件事,目的只是吓唬吓唬黄海,并没有夺人性命的企图,当时撞黄海是因为他的位置在程家卿之上,性格合不来,客观地来看,黄海在安宁的工作状态是疲软的,没有起色,更没有突破。而程家卿杀田刚亮则没有目的了。田刚亮与程家卿意见不合,然而他的意见只是一家之言,程家卿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何必要开杀戒呢?程家卿也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种暗示,还是一种授意,是真话,还是假话,似是而非,含含糊糊,马局长快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沉吟着,没有说话。程家卿既然只是在车撞黄海的事上有责任,那他的罪就要轻得多了。是不是上面有什么人决定网开一面?如果是,是先保程家卿还是先为自己包羞遮丑呢?
“马局长,你不要怕,程家卿的事是程家卿的事,绝不会牵涉到你。你说出了你知道的事,是属于立功。”为了消除马局长的顾虑,雷环山指了指左处长说:“左处长其实是个冷面热心肠的人,都是自己人嘛,你放心好了。”
马局长一拍大腿,“好,既然要我说,我就实话实说,用车子去撞黄海,是齐家兄弟所为,程家卿呢,充其量只是为了维护齐家兄弟的利益,对组织采取了隐匿不报的态度,所以说他参与了车撞的事也可以,说没参与也可以,但无疑他与此事有关。既然与此事有关,按他的性格,他是会勇于承认的。至于谋杀田书记,那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
怎么可能呢?程家卿在黄海的事上,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难道会一错再错吗?再者,正如您雷检察长所说的,他也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这种地步。这不是拿自己开玩笑嘛。”
雷环山点了点头,说:“马局长,你说得有道理,你的看法我一定向上级汇报。”
马局长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朝雷环山鞠了一躬,“谢谢雷检查长,我今天有一个请求。我请求给我处分,我在黄海被车撞了之后,只是粗略地进行了调查,没有深入下去。
我也是奉程家卿的命令行事,我以为程家卿与黄海有过节,所以程家卿不让我们再加入,不知道还有齐万春齐万秋想诬陷程家卿谋害田刚亮这一段。”
不知马局长积蓄了多久的精力,才脱口说出了这些话来。一张张得通红的脸和跃跃欲试的神气,活像一个败军中的士兵在听反扑动员。
雷环山示意马局长坐下。马局长一坐下,沙发发出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