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女儿-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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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引自唐诺在《歌唱的砂》前面所写得导言:
相对于推理史的诸位大师都拥有一位或一位以上历史级数的大神探,铁伊这位苏格兰场的探长显得相当谦卑。他没有布朗神父的有趣神职身分,没有角落老人的没有名字不知来历和手中打结不休的绳子,没有福尔摩斯的毒品等诸多性格怪癖和自我一整套办案哲学暨其方法,没有白罗的鸡蛋脑袋尖翘胡子古怪造型和充满人性洞视力量的格言,没有马波姑妈乡下老太太和悍厉罪恶世界撞击起来的惊奇,没有宋戴克博士的科学奇技和一整皮箱科技道具,没有温西爵士的悠哉贵族地位和嗜好,没有昆恩的恋爱和办案风情,没有马罗的贫穷和正义铁拳,没有费尔博士专搞密室的单食类专注,也没有无名大陆探员和罪犯的无差别铁石之心。
葛兰特是个太正常的人,正常的开心烦恼,理性和非理性同时发生的正常人感受和思维,还有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警方身分,这样的正常无比让他透明起来,容易融入我们眼睛所见的正常世界和广漠的人群之中,像一片正常样子颜色的树叶长在树林里一般。……
要说葛兰特有什么特异功能,大概只有他对人长相的异常敏锐和记忆力,可是这也没进一步被戏剧风格化,只像个凡人都会有的什么性格特点和癖好罢了。
这样的平凡,让他在宛如过江之鲫神探走伸展台轮番亮相讨采的推理世界里面,反倒显得奇怪起来,像一个正常衣着的上班族忽然被拋掷到化装舞会之中格格不入一般。然而,如果我们把小说的范畴放大开来,放大成一般性的小说(即所谓的“正统”小说),那葛兰特的样子变立即变得熟悉可辨识了。这样的人物不仅常见,而且通常担任小说的主述者角色(有时是“我”的第一人称,有时是“他”的第三人称,有时也会是全知观点里有名有姓的人物,这无妨),比方说,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皮耶,或葛林《喜剧演员》的布朗,故事便是由他们看到、参予,并通过他们内心的折射带来给我们。……
葛兰特被设定为苏格兰场的探长,但我们看到,当犯罪找上他,不管是以具体的刑案形式或仅是一种隐讳的味道,他的兴致并不全然是警察式的职责在身或猎犬式的制约反应,葛兰特的两眼发亮有很大一部份很单纯只是发现的乐趣。发现的实践方式,不是雷厉风行的办案行动,而是沉静耐心的找寻;不是环环相扣的严密逻辑推理或甚至找出具法律效力的证据,而是包含着感受、理解和同情;最后,当真相顺利揭开,也不是唯我独尊式的得意胜利,而是一种涉过长路的疲惫欣慰满足之感──我最喜欢的铁伊结尾,是两部不存在死亡其中之一的结尾描述,葛兰特悄然找上那位心存报复并未杀人的女“凶手”,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安慰了没犯成大罪的嫌犯,再诚挚的致意作礼离去,非常的绅士,非常的温暖解人,非常的葛兰特。(唐诺,《歌唱的砂》,导言,p3…12)
第一章
葛兰特躺在他的白色病床上嫌恶的凝视着天花板。对这块白净表面上的每一道新裂缝,他都清楚得很。他曾把这块天花板变成了地图在其中探险;穿梭在河流、岛屿和陆地之间。他还用天花板玩猜谜游戏,寻找其中隐藏的形体;幻想着各式各样的脸孔,禽鸟和鱼类。他还用天花板做数学运算,重拾他的童年;背诵定理,测量角度和做三角几何。不过现在的葛兰特除了盯着它看,已经完全无事可做。他恨透了他眼中的这块天花板。
他曾建议矮冬瓜把他的床移动一点,让他得以开发一块新的天花板,但这似乎会破坏这个房间的协调。而在医院里,协调仅次于清洁,同是那么的神圣不可侵犯,任何破坏平衡的事都是一种亵渎。他为什么不读书呢?她问。他为什么不去请他朋友带给他的那些昂贵全新小说呢?
“过多的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之上,写了过多的字。数以百万计的字每分钟都在付印,想起来就可怕。”
“你太愤世嫉俗了吧。”矮冬瓜说。
矮冬瓜是英格翰护士,五呎两吋高,身材比例恰到好处。葛兰特叫她矮冬瓜是一种补偿心理,因为他现在可以说是被一个他原本可以轻易搞定的女人颐指气使。不光是因为她总是告诉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当她轻而易举的扶起他的八呎之躯时,他更是感到屈辱。很明显的,对矮冬瓜来说,重量算不了什么。她丢床垫就像耍转盘似的拥有漫不经心的优雅。接她班的是亚马逊,她有着山毛榉树枝似的手臂。亚马逊是达洛护士,她来自格洛斯特郡,每个水仙花季都会患思乡病。(矮冬瓜来自莱山圣安尼斯,水仙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有着一双大而软的手,一对大而温柔的眼睛,看起来总是对你充满了无限同情,但即使是最轻微的体力劳动都会让她喘得跟卿筒似的。整体来说,葛兰特认为,别人觉得他重得半死比觉得他轻如鸿毛还要更令他觉得羞辱。
葛兰特之所以卧床不起,成为矮冬瓜和亚马逊的责任,是因为他被一个地上的掀门绊倒。这当然是一个天大的耻辱,特别是跟亚马逊及矮冬瓜的其它病人比起来的话。被一个掀门绊倒真是极端愚蠢;简直是滑稽可笑,荒唐突梯,怪诞诡异。当时他正在热烈的追求班妮。斯寇,就在他们散步散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矮了半截。幸好班妮在下一个转角一个重心不稳,撞进了威廉斯警官的臂弯里,才让葛兰特的心理平衡些。
班妮已经离开他三年了,对他这样一个自由惯了的人来说还满不错的,但是班妮不必时时循规蹈矩,在医院里却不然。
葛兰特不再瞪着天花板,而将视线转往床头柜上的一大落书;一堆矮冬瓜一直鼓励他看的昂贵书籍。最上面的一本有着法勒他的美丽风景照,染着一种不太自然的粉红色,这是拉薇妮亚。费奇一年一度无可挑剔的女英雄奋斗史。封面上的港口景致表示书中女主角一定是一名海军的妻子,不论她叫薇乐芮或安姬拉或西赛尔或丹妮丝。他翻开书读到的必然是拉薇妮亚写的这类东西。
《汗水与犁》是席拉丝。卫克里厚七百页的乡土文学。从第一段开始就和席拉丝的上一本书大同小异:妈妈躺在十一楼睡懒觉,爸爸在九楼辛苦工作,大儿子在牛棚里跟政府扯谎,大女儿和她的爱人躺在稻草堆里,其它人都在谷仓里卑微的活着。雨水从茅草屋顶中漏下,肥料在粪堆里蒸发着热气。席拉丝从来不曾略去肥料那一段。只有肥料蒸气这一段有积极向上的感觉并不是席拉丝的错,如果有哪一种牌子的肥料蒸气是向下的,席拉丝一定会采用的。
在席拉丝沉重的阴影和明亮的书皮之下压着的,是爱德华式的富丽和巴洛克式风花雪月的优雅爱情故事,书名叫《她脚趾上的铃铛》。书中鲁波特。路之戏谑了邪恶。鲁波特。路之总是在头三页的时候就逗得你哈哈大笑。在第三页你会发现鲁波特仿效乔治。伯纳萧这谑而不虐的家伙,用反讽这种最廉价且方便的手法表现诙谐,那就是反讽。于是在三句之后,你就可以准备读笑话了。
在深绿封皮上有红色枪枝火光图样的是奥斯卡。欧克里的新作。那些用复合式美语讲的艰深对话既不幽默又不够辛辣。金发美女,酒吧,激烈的追逐,非常杰出的垃圾。
《遗失的开罐器案例》,作者是约翰。詹姆斯。马克,在头两页就有三个程序上的错误,这至少让葛兰特为了构思一封想象中要写给作者的信,而获得五分钟的乐趣。
他不记得这本压在最下面的蓝色薄书是什么了。应该是什么正经八百的,统计方面的书吧,他想。嗤嗤蝇,卡路里,还是性行为什么的。
即使是那种书,你也可以预期下一页会是什么。为什么在这广大的世界中,没有人试图改变一下?为什么现在每个人都被公式钉死了?今天的作家写的都是他们的读者希望他们写的。大家说到“一本新的席拉丝。卫克里”或“一本新的拉薇妮亚。费奇”就好象他们说的是“一块新的砖”或“一把新的梳子”一样。他们从不说“一本某某某写的新书”,人们的兴趣已经不再是书的本身,而只是因为它是新的。他们已经很清楚这会是本什么样的书了。
葛兰特把视线从令他眼花撩乱的那堆书上移开,他想,如果全世界都能停止印刷一个世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让文学暂停一段时间。某个超人应该发明一种光束,让一切同时停止。那么当你平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不会有人送你那么多无聊的东西,也就不会有管家婆唠唠叨叨的要你读它们了。
他听见开门声,但他并不想一探究竟。他把脸转向墙壁,像是一种坚决的表态。
他听见有人走近自己的床,于是闭上眼睛以避免交谈。他现在既不要格洛斯特郡的同情,也不要兰开夏的干练。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种有着家乡青草香味的口气,却成为一种若有似无的诱惑挑逗着他的嗅觉,让他晕眩。他不动声色的品味着,忖度着。矮冬瓜闻起来有熏衣草香爽身粉的味道,亚马逊身上则是肥皂和碘酒味。不过现在弥漫在他鼻尖的却是兰卡洛丝的香水味,而他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搽兰卡洛丝约五号香水,那就是玛塔。哈洛德。
他睁开一只眼睛斜睨着她,她已经弯腰察看过他是否睡着,现在正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桌上那一堆显然原封未动的书。她的臂膀下一边挟着两本新书,另一边则是一束白色的丁香。他不知道她选白色丁香是因为那是冬季最适合送的花呢(她在剧院的化妆间从十二月到三月都摆着这种花),还是因它不会抢去她今天一身黑白裙装的风采。她头上是一顶新帽子,额上是她常戴的那条珍珠项链:这条项链曾经帮助他赢回她的芳心。她看起来仪态万千,非常有巴黎味道,而且,真是上帝保佑,她不像医护人员。
“我吵醒你了吗,亚伦?”
“不,我没睡着。”
“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她说,把带来的两本书放在其它被漠视的书旁边。“我希望你会觉得这两本书比你看过的其它书有趣一点。你难道不想看一点点我们的拉薇妮亚吗?”
“我什么也没办法读。”
“你会痛吗?”
“痛不欲生,但既不是我的腿也不是我的背。”
“那是什么?”
“我表妹萝拉所谓的”无聊的芒刺“。”
“可怜的亚伦,你的萝拉说得真是对极了。”她把一束水仙从显然过大的玻璃瓶中拿出来,以她最优雅的姿势之一将它们丢入洗脸盆,再把丁香花插进去。“有人以为无聊是什么严重的疲惫情绪,但它不是,当然。它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微不足道,就像被荨痲疹打倒。”
“你为什么不找些事做?”
“改善这光辉的一刻?”
“改善你的想法,更不用说你的灵魂和脾气了。你可以研究某种哲学,瑜伽什么的。不过我想一个分析性的头脑可能无法体会抽象的事。”
“我的确想过回头学代数,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没好好学过代数。但我最近在那个该死的天花板上做了太多几何题,和数学倒有些脱节了。”
“嗯,我想叫你这样状况的人玩拼图是没用的,那填字游戏怎么样?我可以找本那样的书给你,如果你要的话。”
“千万不要。”
“你可以自己设计,当然。我听说设计填字游戏比解答更好玩。”
“也许,但一本字典就好几磅重。此外,我向来恨透了在参考书里查东西。”
“你下棋吗?我不记得了。解棋局如何?该白子走而对手走了三步什么的。”
“我对棋的兴趣完全是图像的。”
“图像的?”
“很有装饰性,武士和卒子等,非常典雅。”
“真可爱,我可以帮你带一组棋来玩。好,不下棋,你可以做一些学术研究。那也是一种数学。为悬而未决的问题找出答案。”
“你是指犯罪吗?我熟知史上所有的案例,它们都已经毫无进展了。当然一个整日卧床的人也无法有任何贡献。”
“我不是指苏格兰场里的档案,我是指更古典的,某些让人们困惑了很久的谜团。”
“譬如什么?”
“譬如匣中信。”
“喔,别是苏格兰女王玛利。”
“为什么不?”玛塔问,她就像所有女演员一样,看玛利。斯图亚特时总是将她美化了。
“我会对一个坏女人感兴趣,但绝不会去研究一个笨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