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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绿化树-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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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地困窘;我那“把荆棘当作铺花的原野”的精神也受到了挫折。剩下的黄萝卜在昨天回来后就煮着吃光了,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抵挡从心底里,而不是从胃里猛然高涨起来的食欲;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把我汹涌澎湃的唾液堵塞住。由于委屈,由于受到这种残酷的作弄,由于痛恨自己纯自然的生理要求,由于蔑视自己精神的低劣,由于那种“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哀叹……我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土房里如死一般寂静,皑皑的雪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映照进来,每个人的脸都像死人似的苍白。老会计最终决定了对策:不在我的领地里,就不关我的事!闭起了眼睛,袖着两手坐在褥子上,活像个入定的老僧。“营业部主任”表面很镇静,和扔饼子之前一样,在他铺位上盘着腿,但眼睛却灼灼地盯着那块诱饵,紧张地等待着即将被夹住的猎物。

这时,窗外由远及近地响起沙沙的踏雪声,同时传来了轻松的放肆的歌声:姐儿早上去看郎,三尺白绫包冰糖。送给小郎郎不用,转过身儿好凄惶哟——呀啊!

初三早上去看郎,小郎病在牙床上。双手揭开红绫帐,小郎脸上赛金黄哟——呀啊!

是个女的。我一听就是两天前给我钥匙的那个妇女。

沙沙声和歌声越走越近,径直向我们“家”门口走来。土房里所有的人都有点惊奇,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来的声音吸引到门口去,连“营业部主任”的神经也暂时松弛下来,不自觉地表现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一会儿,脚步到了门口,随即,门像受到爆炸的冲击波撞击似的,“砰”一声被推开了。门大敞着,却不见人进来。

这几秒钟,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盯着门口,像一群傻子在盼望一个奇迹。门外的人似乎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犹豫,一蹦子跳到门槛上,两手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寻找着。

“嘻嘻!你们这达儿谁是唱诗歌的‘右派’?找他干活去。”

是她!而她问的只能是我!

“喏、喏、喏,”“营业部主任”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我,快活地叫道:“章永璘,喂,你干活去哩。”可是,从她的语气、她的神态、她的特别的嘻嘻的笑声里,我即刻敏感到她并不是叫我去干活。我很高兴她把我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是找我吗?”我还有点拿不准,因为她不是说“写诗”,而是说“唱诗歌”。“干什么活?”我又问。

“嘻嘻!我一猜就是你。”她仍然手扶着门框,身子前后地摇晃,“都说你会打炉子,叫你给打个炉子去哩。”

她为什么要猜?怎么会一猜就是我?我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关切。我也愿意跟她一起干活。既然没有吃的,干点活比闲呆着还好受点。我说:“那么你先去,我穿好衣裳就来。”

她注意地打量了我一下,大概觉得我那副模样很滑稽,又嘻嘻地一笑。“那你快点,我在家等你。我家你总认得。”

她一欠身,把门“砰”的一声拉上。我匆匆地穿上棉衣棉裤,在蹬棉裤腿时,我装作无意地把那半块黑面饼子踢到我和中尉之间的过道上。

十六

外面已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初雪把广阔无垠的大地一律拉平,花园也好,荒村也罢,全都失去了各自的特色,到处美丽得耀眼炫目,使人不能想象这个世界上竟会有几分钟之前发生的那种荒诞的丑剧,不能想象人会有那种种龌龊得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的心地。

啊,大自然,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你的默默无言来教诲我们净化自己!她的一串脚步印在洁白的雪地上,给人一种轻盈而又温暖的感觉。她回去也踏着来时的足迹:均匀、整齐,毫不零乱,拐弯处弧线优美,精致得像一串珍珠项链。我仔细地踩着她的脚印走,像沿途把那宝贵的东西拾起来,一粒一粒地,一粒一粒地……装在我的心里。

我敲敲门。她不说“请进”、“进来”,而是在屋里大声喊:“推嘛,门开着的嘛!”她斜坐在炕上逗弄孩子。这是个两岁多的孩子,穿着一身和她棉袄的花布一样花色的小棉袄,看来是个女孩,却又推了个平头,眉毛也很浓,长着一副男孩子的样子。见我进来,孩子和她都嘻嘻地笑出了声,但看见我也笑时,孩子却吓得往她怀里直躲。我有点无趣。我想,我的模样一定挺吓人,连笑脸也是可怕的吧。

“在哪儿打炉子?”我问,“有瓦刀没有?还要土坯和砖……”“你忙啥?!”她长得很匀称的细长的手摩挲着孩子,朝我笑着说,“看你这棺材瓤子,干活倒挺积极!你先坐会儿。”

“棺材瓤子!”可怕而又可笑。我把我这副“棺材瓤子”坐在那不能移动的土坯砌的凳子上。房里没有火,却和我们“家”一样暖和。这种暖和是温和的、全面的暖,不像火炉那样只烤一面,还带着逼人的炙灼。这是农家火炕的作用。我看着那贫穷而整洁的炕,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家的向往。家,不是谢队长说的“家”,而是真正的家。经过四年严酷的强制性集体劳动和濒于死亡的饥饿,种种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和布尔乔亚式的罗曼蒂克的幻想,全抛到了东洋大海。我心里记得《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几句诗,这几句诗倒能说明我现在的理想。有个主妇,还有一罐牛肉白菜汤,

一大罐牛肉白菜汤——

这就是我现在的理想。

她继续安抚着孩子,没有理我。我呆呆地坐在土坯凳子上,不觉低下了头。我心里猝然涌起了一阵失望的悲哀。不知是对原先希望的失望,还是对“主妇”和“牛肉白菜汤”的失望,抑或是对所有希望都失去了希望……总之,我进到这小小的、简陋的然而又弥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温馨的土房里,好像更清楚地看到了我目前状况的可悲……

不知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没有,她哄好孩子,把孩子放在炕上,轻捷地跳下炕,掀开锅台上的锅盖,拿出一个白面馍馍,爽气地伸到我面前:“给!”我大吃一惊!用惶惑的眼睛看看馍馍,又看看她。她坦然地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温柔与怜悯,但绝对没有一丝嘲笑和鄙薄。我不敢接。因为这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时候太贵重了,贵重得令人不敢相信这是能无代价地馈赠的。疑惧和望外的喜悦搅在一起,使我晕眩起来。

孩子在炕上叫唤她了:“妈妈,妈妈……”小手抓挠着往炕边爬来。她一把把馍馍塞在我的怀里,转身又坐到炕沿上抱起孩子,头顶着孩子的头,边摇晃边唱:

打箩箩,磨面面,舅舅来了做饭饭。擀白面,舍不得;下黑面,丢人哩!给舅舅宰个大公鸡,公鸡叫鸣哩!宰个大母鸡,母鸡下蛋哩!给舅舅擀上两张齐花面,

舅舅喝面汤,我吃一大碗!她是唱,而不是像一般妇女念儿歌时那样朗诵,不但有节拍,并且有旋律。旋律在多变中带着单纯的稚气。她爽朗的声音,快活的曲调,诙谐的歌词,搂着孩子像玩翘翘板似的摇上摇下的天真的神态,和孩子叽叽嘎嘎的笑声溶在一起,在这小土房里荡漾。只有丝毫未脱孩子气的人才能这样与孩子、与这首别致的儿歌浑然无间。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她的纯真。她给我这个珍贵的东西在她来说是非常自然的,是没有目的的,全然出于她的好心。

不过,我还是嗫嚅地说:

“我不饿,给孩子吃吧。”我把馍馍向孩子伸过去。

“她刚吃了。”她说,“你吃吧,吃吧。”

可是孩子伸出手来嚷嚷:“我吃,我吃。”

“尔舍,听话!”她把孩子往炕里挪去,不让孩子的手够着我手中的馍馍,旋即跳下炕,又揭开锅盖,拿出一个蒸熟的土豆。“给!尔舍,你看这是哈?你吃这个。”

孩子笑了,接过去,用小手笨拙地剥着皮。

因为她纯真的慷慨,我更不忍心吃掉她给的这样珍贵的东西了。我的饥饿感,被对这个馍馍的珍惜抑制住了。我甚至觉得有点“暴殄天物”,我的肚皮,是随便什么都可以填满的,何必要吃这么贵重的食品呢?我很想把这个馍馍换两个还在笼屉上放着的土豆——我的近视眼对食物却异常敏锐,她一掀一盖锅之间,我就看见笼屉上放满了土豆。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她见我还把馍馍拿在手里,指着我对孩子说:

“说:‘叔叔,你吃,你吃吧。’说!”

孩子把塞在嘴里的土豆取出来,用沾满土豆泥的小手指着我:“吃,你吃,你吃嘛!”

“我不吃,”我酸楚地对孩子说,“留给你爸爸吃,好不好?”

“嘻嘻!”她又笑了,“她爸爸在爪哇国哩!你吃了吧。你看,你们念过书的人尽来这个虚套套!”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个“爪哇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古典小说中常把非常遥远的或根本没有的地方叫“爪哇国”,而这个地区农民的许多日常用语还保留着古汉语的特色。那么,是她丈夫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呢?还是孩子现在没有爸爸?

“那么……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我眼睛看着锅,想把馍馍仍放进去。如果她再客气的话,我就可以说我吃两个土豆就行了。“你看你这个没起色的货!”不料,她勃然嗔怒了,“扶不起个扌周不起!那你把馍馍给我放下,你哪儿来的还滚到哪儿去吧!”她掉转身搂着孩子,眼睛也不看我了。

我尴尬地两手捧着馍馍不知所措,和端着一盆盛得满满的热汤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似的。

“你,你不是说要打炉子么?”

“打个球!”她又忍不住嘻嘻笑了,“我的炉子是喜喜子给我打的,也好烧着哩。是这么回事:昨天休息,我把喜喜子拾来的麦子推了点白面,蒸了五个馍馍。喜喜子一个,我一个,娃娃两个,还有一个,我就想着给你。可我昨天找你找不见……没酵子,只好蒸死面的。你凑合着吃吧。白面我还有哩,酵子我也发下了,下次就能吃发面的了。”

还有下次!我也不好问她为什么“想着”给我。这是不礼貌的。除了怜悯,还能为什么呢?我不像“营业部主任”、中尉和老会计几个人,一出劳改农场就把那层皮扒了,换上家里寄来的干部服。我一身棉衣棉裤还是劳改农场发的。这种没有领子、三个贴兜的衣服,和脸上的金印同样是受惩罚的记号。布,近似于医用的纱布,刚穿几天就磨了几个窟窿,现在又硬得跟甲壳一样,我缩在这样一套棉衣棉裤里,如同一只蛹没有成熟就死在茧里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见我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馍馍,有要吃的意思,就又掀开那土台子的布帘,端出一碟咸萝卜,拿出一双筷子,用手抹了抹,放在我的旁边。

“以后,你肚子饿了你就来。那天我看你,脸都发灰了,跟伊不利斯①一个样……”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嘻嘻笑了。可是她马上忍住笑,抿着嘴,坐在炕上瞅着我。

经过这一番推让,我当然要吃了。“恭敬不如从命”。但我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我那致命的虚荣心还没有完全丢掉。同时,我知道我现在的吃相很不好,我怕一个女人看见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她不理解我这种心理,也不懂得不要坐在旁边看客人吃东西的社交礼貌,奇怪地问:“吃吧,还等啥?”又催促我,“快吃,一会儿说不定来人哩。”

是的,这倒有点可怕。今天农工们都休息,很可能有人来她这儿串门子。看见我在她这里吃东西,这多不好!我又①伊不利斯,阿拉伯语,魔鬼。不能把这珍贵的食物拿到我们“家”去享用,那里还有好几双眼睛!我慢慢地把馍馍拿起来。

这确实是个死面馍馍,面雪白雪白,她一定箩过两道。因为是死面馍馍,所以很结实,有半斤多重,硬度和弹性如同垒球一样。我一点点地啃着、嚼着,啃着、嚼着……尽量表现得很斯文。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吃过白面做的面食了——而我统共才活了二十五年。它宛如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进我的嘴就融化了。它没有经过发酵,还饱含着小麦花的芬芳,饱含着夏日的阳光,饱含着高原的令人心醉的泥土气,饱含着收割时的汗水,饱含着一切食物的原始的香味……

忽然,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指纹印!

它就印在白面馍馍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从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认出来它是个中指的指印。从纹路来看,它是一个“罗”,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喋起的波纹。波纹又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噗!我一颗清亮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了。

她大概看见了那颗泪水。她不笑了,也不看我了,返身躺倒在炕上,搂着孩子,长叹一声:

“唉——遭罪哩!”她的“唉”不是直线的,而是咏叹调式的。表现力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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