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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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的眼眶里又允溢着泪水。我几乎要像浮士德临终认识到“智慧的最后结论”时一样喊道: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这时,她悄悄地走过来,伏在我背后,一只手放在我头上,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仿佛要探究一下是什么神奇的文字使我如此激动。可是,我不愿意她从书本上意识到我与她之间有一种她很难拉齐的差距。不知怎么,我觉得那会破坏她,也会破坏我此时这种令人微醉的快感。我蓦地感觉到我这时正处在一个一生中难得的如幻觉般奇妙的境界:经济学概念和人生,理性与感性,智慧的结晶和激情的冲动,严酷的现实和超时空的梦境,赤贫的生活和华丽的想象,一连串抽象的范畴和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女友……统统搅和在一起,因而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朦胧不清,闪烁不定,飘忽无形。但一切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如同一块流水下的卵石,一轮游云中的圆月,一座晨雾里的小桥。
我把她的手从我头上慢慢拿下来。她的手刚在碱水里浸过,手掌通红,茧子发白,与其说劳动使她的手变得粗糙,不如说是厚实、有力、温暖而有光泽。掌中的纹路清晰简单,和她的人一样展示了一种乐观主义者的明朗。我一一地谛视她的指纹,果然,她的中指是一个“罗”!我心头一颤,理性的激情即刻化成了一股爱的柔情,脑海里蓦然响起了拜伦这样的诗句:我要凭那松开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它,我要凭那长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桃红的面颊,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这种柔情是超脱了骚动不宁的情欲的。像喧闹奔腾的溪流汇入了大河,我超越了自己一步,胸中就有更大的容积来盛青春的情欲。这时的爱情是平静的,然而更为深刻,宛如河湾中的回流。我怀着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之情,把她的手贴在我的嘴唇上。我一一地轻吻着她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尖。然后,握着她的手捂住我的脸。当我把她的手放开时,一颗泪珠也滚落下来。我心中充溢着一种静默的感动:为她感动,为爱情感动,为“超越”了的“自己”感动。我情不自禁地说:
“亲爱的,我爱你!”她一直立在我的身后,丰腴的、富有弹性的腹部靠在我的背脊上。她的手始终温情脉脉地、顺从地让我把握着,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摩着我的肩膀。在我吻她指尖的时候,她两手的手指都突然变得怯生生的、迟迟疑疑的、小心翼翼的。那种颤抖,既表现了惊愕不已,又不胜娇羞。我感觉到她同样也以一种静默的然而又觉得十分陌生的心情,在享受爱情的幸福。我说了那句话后,她忽然抽出了她的手,整个上身扑在我的肩膀上,脸贴着我的脸,不胜惊喜地问:
“你刚才叫我啥?”“叫你……叫你‘亲爱的’呀。”
“不,不好听!”她搂着我的头,嘻嘻地痴笑着。
“那叫你什么呢?”我诧异地问。
“你要叫我‘肉肉’!”她用手指戳着我的太阳穴教导我。
我想起了海喜喜唱的民歌,不禁微笑了。“那你叫我什么呢?”我用戏谑的口吻又问道。
“我叫你‘狗狗’!”“狗狗”这个表示疼爱的称谓,虽然也令我叹服,使我叫绝,但立刻也使我感到与我一贯所向往的那种“优雅的柔情”迥然相异。我既然已经成为正常人,既然已经续接上了过去的回忆,她这种爱情的方式和爱情的语言,就隐隐地令我觉得别扭,觉得可笑。我虽然不愿意她发现我与她之间,有着她不可能拉齐的差距,但我却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差距。
三十
表面看来,《资本论》里所阐述的一切,都和我目前所处的现实毫不相关。马克思开宗明义就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在这个沙漠的边缘,却是惊人的商品匮乏,连一条绒裤都买不到。在书本上,货币的形式已发展到了世界货币,“还原为贵金属原来的条块形态”,而在此时此地,土豆和黄萝卜,黄萝卜和浪琴表还做着以物易物的交换,货币作为价值记号是极不可靠的……但是,恰恰因为如此,我便无法把她当作教条来看待。我越往下读,越感到马克思的书在训练着我一种思想方法,一种世界观的方法。我可以把“商品”、“货币”、“资本”等等概念都当作x、y、z……等代数字母,随着马克思对各个概念的分析和运用,我脑子里自然而然地会形成一种思维的方程式,一种思想的格局。这种思维的方程式或思想的格局,可以套用在对任何外在事物的分析上。把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并不困难。这里需要的是信仰,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是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的。同时,《资本论》里所有的概念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出身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交易所经纪人和工厂资本家的抚养下长大,现在倒有助于我理解马克思的理论。有许多概念,我甚至还有感性知识,比如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区别,金银相对价值的变动,货币流通以及商品的形态变化,货币之作为流通手段、贮藏,支付手段、世界货币的各种机能等等,这都是我在儿时,常听我那些崇拜摩根的父辈们说过的。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有《资本论》这部书,还是我在十岁的时候,在那间绿色的客厅里,偶尔听四川大学的一位老教授向我父亲介绍的。他说,要办好工厂,会当资本家,非读《资本论》不行。可见,只要是客观真理,她对任何人都有用。正如肯尼迪会研究“毛泽东的游击战术”一样——这是不久前我从一个去镇南堡买盐的农工那里知道的。那包盐的包装纸是《参考消息》,而在报头上赫然地印着“注意保存”的字样。这样,马克思的书在我眼里就没有一点枯燥的晦涩的地方,我读着她,种种抽象的概念都会还原为具体的形象,每一页书都是鲜明而生动的世界的一个片断。每天晚上我都在马缨花家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这种精神的享受。然而,随着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现在生存的这个几乎是蛮荒的沙漠边缘。有时,在我眼睛看累了的时候——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眼睛是容易疲乏的,我常常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渐渐地觉得她变得陌生起来。她虽然美丽、善良、纯真,但终究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她坐在炕上,也带着惊异的、调皮的、笑意的眼光看着我。那笑意在眼角和嘴角的细纹中荡漾,似乎马上会泛滥成一场大笑。这说明我的目光和表情这时一定是很可笑的。但是,我知道她根本不会看出此刻我对她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连我自己都有点害怕。既然她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既然我又恢复了过去的记忆,而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可是我现在又还受着她的恩惠,那么,我和她,目前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每一个人都只能从回忆中,搜罗出来种种经验和知识,与眼前的事物相比较,相对照,从比较和对照中认识眼前的事物。她,当然不能说是芳汀、玛格丽特、艾丝梅哈尔达这类我所熟悉的沦落风尘的女子的艺术形象,但是,那“美国饭店”一词总使我耿耿于怀,总使我联想到杜牧、柳永一类仕途失意而寄迹青楼的“风流韵事”。在她把热腾腾的杂合饭端到土台子上,放在我的书旁边的时候,在她对着尔舍轻轻地唱那虽然粗犷却十分动听的“花儿”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称道“维扬自古多佳丽”的无聊文人所写的诗,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小红低唱我吹箫”之类的意境。
我开始“超越自己”了,然而对她的感情也开始变化了。这时,如歌德在《浮士德》里说的:“两个灵魂,唉!寓于我的胸中。”一方面,我在看马克思的书,她要把我的思想观点转化到劳动者那方面去;一方面,过去的经历和知识总使我感到劳动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
三十一
我们没有日历牌——这个队家家都没有日历牌。据说原来队部办公室有一份,但在我们没有来时就被偷跑了。后来想买也买不到,因为日历牌是六月份丢的——六月里,哪家商店还有日历卖呢?谢队长跟我们说:“那驴日的会偷,把一百八十天光阴都偷跑了。再没比他更厉害的贼娃子了!”大家估计,那个贼娃子也不是为了看日子,而是偷去卷烟抽了。谢队长办事,会计记帐,就靠三两天到队上来一趟的场部通讯员“捎日子”。有时,谁要上场部办事,去镇南堡买东西,或是走别的队串亲戚,谢队长碰见了就会朝他喊:“喂,把日子捎来呀!”“捎日子”,成了每个外出农工的义务:看看今天阳历是几月几号,阴历是几月几号,是什么“节气”,离重大节日还有多少天。星期几是不用看的,我们从来没有在星期天休息过;发工资的第二天准休息。因为没有星期的概念,所以去镇南堡办事的人经常白跑——人家可是按星期休息的。
去年没有日历牌,过了元旦仍然没有日历牌。大概不照日历过日子已经习惯了,瘸子保管员年前去城里采购工具和办公用品,独独忘了买这样东西。谢队长骂他:“你驴日的怕见老哩,总想过去年的皇历是不是?你他妈买本皇历来,也能挑个你娶媳妇的好日子呐!”骂得他脸一红一白的。他老婆死了好几年,至今没有续上弦,人却快四十岁了。
这样也好,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直到有人“捎日子”来,我们才惊喜地发现:“哟!又要过春节了。”
其实,春节和元旦一样,在这困难的年代里,农场并没有什么特殊供应。但人们体内那只生物钟,总使人到这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农工们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并且,农村人看重春节,每个队私下里都有所表示。能给农工们多少东西,那要看这个队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和这个队领导的为人了。这几天干活的时候,男女农工们议论的话题就是羊圈要宰几只羊,一家能分多少肉,下水轮着谁家了。因为羊下水没办法按斤论两地分,只好当作额外供应,三家给一副羊下水——包括肠、肚、心、肝、肺和头、蹄,论他们拿回家去自己分。但一次一次宰羊的间隔时间太长,谁也记不准确这次轮到谁家了,额外供应又无帐可查。于是,一场比联合国大会的辩论还要激烈、还要复杂、还要冗长的辩论就在马号、羊圈、田头上展开了。不过,气氛还是活泼愉快的。羊肉也好,羊下水也好,是没有我们单身职工的份的。如有,也要由伙房的炊事员做熟了给我们分,顶多有指头大的三两块肉。所以我们对此漠不关心。况且,组里大部分人的户口、工作、粮食关系都有了着落:中尉已经和我们告别了,这时候大概正在自己家里准备过节哩;“营业部主任”家在省城,那边郊区农场的准迁证前些日子就开出来了,只等着这个农场批准,他早宣称要回家去过春节的。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下午,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雪。冰凉的雪花飘进我们的脖领里,落在我们的铁锹把上。一会儿,锹把湿漉漉的,握着它的棉手套也浸透了。谢队长习惯地抬头看看天,无可奈何地骂了声“驴日的”,喊叫道:“收工吧!”今天我们在田里铲土盖肥,工地离村子比较远,谢队长一声令下,都拔起腿往家里跑。
雪越下越大。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土路上转眼就均匀地铺上了一层干燥的雪花;鸟雀们费力地扇动着淋湿的翅膀,急急忙忙投进落光了叶的小树林里,然后用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一边梳理,一边也和谢队长似的,抬起小脑袋无可奈何地看看阴沉沉的天。西北的雪落地也不化,即使落在手背上,也能看到它从云端上带来的那种只有天工才会绣出的花纹。它在手背上化成水,也顽强地保持着花纹的图形。
乌云冻结住了,天却更亮了。天地之间漾着黄昏的回光。地平线大大地开阔了。在遥远的天幕下,火车的青烟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黑得耀眼夺目。它在天边逶迤着,像是一支神奇的画笔在地平线上加了一条平行线,会把人的情思引到虚渺的远方。我回到村子,马号前面已经没有人了,马缨花当然也早跑回家去了。整个村子沉寂在深邃的严冬当中。我们的土房里非常暖和,没有出工的报社编辑把炉子捅得通红,火苗乱蹿。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在伙房吃饭的单身职工受到破格优待,年前每人就发了半斤真正的小麦面。炊事员剁了一些黄萝卜,调了葱和盐,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
大家快分别了,即将天南海北,各奔前程,今生恐怕是再难得见面了。所以这几天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