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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绿化树-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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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竟然对我昨夜的内心风暴没有一点觉察。可见,不管是我的死也好,我的内心风暴也好,我成为死人也好,我成为新人也好,对一些只关心着自己的人的影响其实是非常微弱的。这里的人们的神经似乎被一种停滞不动的生活磨钝了。在一堆麻木的神经中间,我要悄悄地开始另一种生活是非常容易的。这种想法蓦地使我振奋起来。我把棉花网套一掀,一骨碌爬起,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就去打饭……

莽荡苍凉的田野,以它毫无粉饰的雄浑气概,又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用你严峻雄伟的气魄给我一点吧!哪怕我有那一块泥土疙瘩的淳朴性,我就能够站起来,并超越自己!“死狗派儿”车把式慢慢地赶着车,随牲口的意逍逍遥遥地向田里走去。到处沐浴着冬日的阳光。白脯子喜鹊喳喳地欢叫,跟在大车后面啄着马粪。谷场上的草垛黄得炫目,垛顶上,散射着一种金属般的流动的光。向东极目望去,三十里路外的火车徐徐地吐着青烟,在天际布下一条带状的雾霭,久久不散。在翻滚着的雾霭的边缘,青色逐渐转为紫色,在蓝天下变得异常绚丽。没有风,空气中飘浮着干枯的冰草、芨芨草和马莲草的气味,又羼杂着飞扬起来的干燥的尘土味。太阳的热力沉沉地罩在我身上,使我昏昏欲睡。活着的幸福感不在人完全清醒的时刻,恰恰在似睡非睡之间。

内心的风暴平静下去,从心底开始升起一片颂歌:和谐、明朗、纯朴、愉快,好像置身在鸟语花香的田野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死固然诱惑人,但生的诱惑力更强;能感觉本身就是幸福,痛苦也是一种感觉,悔恨也是一种感觉,痛苦和悔恨都是生的经历,所以痛苦和悔恨也都是生的幸福。“叽喳、叽喳”,麻雀从我头顶上飞过去,一边扇动着小小的翅膀,一边还东张西望,向那更高处飞去。啊!这样一个小生命也在想超越自己。超越自己吧!越越自己吧!……

这天吃完晚饭,我没有去马缨花家,在自己的草铺上坐下来。靠在卷起的棉花网套上,拿出我二十多天没有翻,一直当作枕头用的《资本论》。

中尉研究完了家里寄来的挂号信,信上一定有叫他高兴的消息,他很客气地把马灯送回来,还替我拧大了一点。我没有敢当即翻开,默默地、有点惶恐地摸着淡黄色的硬纸面。现在,这本书就是我能“超越自己”的唯一凭借了;如果说“超越自己就是天堂”,那么我面前只有这样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她是不是真正能教给我一点什么?是不是真正能使我“超越自己”?我的艺术的细胞是不是能吸收这些用抽象的概念构成的营养?……过去我虽然没有读过《资本论》,但在例行的政治学习中学过“干部必读”的苏联人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那时候,我认为那书里都是些枯燥的、和现实无关的教条和概念,读起来特别乏味。

现在,当我重又翻开《资本论》时,至少,我的肚子不会干扰我的脑子了。我怀着困惑的虔敬的心情,翻到《第三章货币或商品流通》,也就是二十多天前中断了的“注51”的地方。组里几个人用一种沉闷的、勉强的声调在聊天。“营业部主任”给老会计提供了一个“偏方”,说治睡觉磨牙最好的方法是把牙全部打掉。即使这个残酷的笑话也没有引起人们一点笑声。但不久,房里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因为我开始发现,马克思在阐述深奥的经济学问题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形象、非常生动、非常漂亮的文体。我还没有完全弄懂他说的意义,但他那明快流畅的文学性的美就紧紧地攫住了我:每一页都有令我叫绝的句子。他的思维逻辑是严密的,而阐述时采用的却是写诗的大跳手法和意指手法。比如,他说:“一个商品如要实际发生交换价值的作用,它就必须先放弃它的自然形体,由想象的金,转化为现实的金——虽然这种变质作用之于商品,比由必然到自由的推移之于黑格尔哲学,比甲壳的脱弃之于蟹,比旧亚当的脱离之于教父喜埃洛尼玛斯,还要难。”下面,他又极有风趣地这样说:“假令铁的所有者,竟向某一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把铁的价格当作货币形态来说明,这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就会像圣彼得答复那个向他肯诵使徒信条的但丁一样,答复他说:‘这个铸币的重量成色,已经十二分合格,但告诉我,你钱袋中有没有它?’”只有横溢的才华加革命领袖的雄伟气魄,文风才会如此流宕、潇洒,不受任何抽象概念的内涵的拘束。一个人具有艺术上的通感,在我看来就是天才了。我发现马克思竟具有一种思想上的“通知”——我一时想不出确切的词来表达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他具有一种能够把人类各个不同的知识领域相互沟通起来,并溶汇为一体的奇妙的本领。我越往下读,越深切地感到马克思的书是浓缩了的人类智慧: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艺术的、文学的,甚至还包括诗!有许多地方,凭我脑子里的溶剂还不能把这种浓缩的知识结晶溶解。但它并不使我困惑;它是一个迷人的谜,解开它就能得到一笔财富。他还引证了大量的材料,书页下的注解与正文的印证妙趣横生。我前面看过的“舌头”不必说了,他还把莎士比亚和梭福可士的戏剧与诗来作商品向货币转化的旁证,于是,这一抽象的命题即刻以一种戏剧性的具体过程跃然纸上。我睡的这间充满着干草味、老鼠味和煤烟味的小土房,顿时变成了一座历史剧的舞台,商品所有者与货币所有者都以鲜明的面目生动地表演起来。读到这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论述每一个问题时,他也一条条地举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有的地方指出继承和发展的关系,表现了他绝不掠人之美的大师风度。在另一些地方,却用极其幽默和尖刻的语言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地把那些资产阶级的伪科学驳得体无完肤,又显示出一个思想斗士的面貌。这样,他书里的每一页都闪烁着历史的精华。透过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人类历史和思想史的演讲过程。啊,当我看到马克思居然还引用了咸丰年间任户部侍郎的王茂荫向皇帝上的条陈时,一阵亲切之感油然而生。马克思的目光注意到了我们;他写这部巨著的时候,他创立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就有意识地把我们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度包容进去了!

“家”里的人都睡着了。灯光很昏暗,我并不妨碍谁。老会计仍在拼命地磨牙,中尉打着响亮的呼噜,报社编辑在说梦话……而我被巨大的逻辑力量和广博深刻的智慧弄得醉醺醺的。能艺术地、形象地、从具体生活出发来表达理性思维的结果,是思想家艺术家难能可贵的本领,而马克思在这方面达到了顶峰。我这时开始认真读马克思的书,倒多半是把她当作艺术的珍品;她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玩味。语言文字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它们创造的奇迹是在人的心灵里。它们能把读者固有的思想击碎、分裂,然后再重新排列组合。

艺术会使人陶醉,思想也会使人陶醉。如果艺术和思想都是上品,那么这就是双料的醇酒。尽管我一时还不能完全品尝出这酒的妙处,但醇酒自然会发挥作用。那瘸子保管员养的公鸡叫头遍时——其他人家的公鸡早被吃掉了,我把《第二篇》全部读完了。那最后一页的文字,再没有那样清楚地说明了资产阶级人文主义理性王国的全部动听的观念是怎么一回事!马克思这样说:

劳动力的买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限界内进行的。这个领域,实际是天赋人权之真正的乐园。

在那里行使支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一种商品(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是由他们的自由意志决定。他们是以自由人,权利平等者的资格,订结契约的。契约是最后结果,他们的意志就在此取得共同的法律表现。平等!因为他们彼此都以商品所有者的资格发生关系,以等价物交换等价物。所有权!因为他们都只处分自己的东西。边沁!因为双方都只顾自己的利益。使他们联合并发生关系的唯一的力,是他们的利己心,他们的特殊利益,他们的私利。正因为每一个人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所以每一个人都由事物之预定的调和,或在什么都照顾到的神的指导下,只做那种相互有益,共同有用,或全体有利的工作。

马克思已经剖析得如此明明白白,我真恨相见太晚,同时奇怪后人还要不厌其烦地连篇累牍地写出那么多文章来揭露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的虚伪性。这些文章加起来可以塞满一个庞大的书库,却抵不上马克思这段不足三百字的文字。并且,一九五七年对我进行的批判,竟也没有一个人使用这段文字来把我从所谓人道主义文学的睡梦中唤醒。我有点愤慨了,我愤慨的不是他们对我的批判,而是对我没有做像样的批判,把批判变成了一场大喊大叫的可笑的闹剧,从而使我莫名其妙,也只好变得可笑地玩世不恭起来。

那最后一段话,更使我在这荒村的小土房里一个人忍俊不禁。马克思是那么妙不可言地用几笔就勾画出资本家与工资劳动者的关系:离开简单流通或商品交换的领域……剧中人的形象似乎就有些改变了。原来的货币所有者,现今变成了资本家,他昂首走在前面;劳动力的所有者,就变成他们的劳动者,跟在他后头。一个是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别一个却是畏缩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运到市场去,没有什么期待,只期待着剥似的。

有睡下以后,这一幅生动的画面还在我脑海中萦绕,不过它变成了这副样子:走在前面的,是我的伯父、父亲,和他们崇拜的“专心于事业”的摩根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大群他们所雇佣的工人。但这幅画一瞬间又变成了另一副样子:现在,工人走在前面了,“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而原来走在前面的却跟在后面,“畏缩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运到市场去,没有什么期待,只期待着剥似的”。而我呢,一个穿着烂棉袄、蓬头垢面的乞丐似的人物,既无法和走在前面的工人一样“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也没有什么再可“剥”的了,所以只得踟蹰在二者之间,进退不得……

二十八

经历了强烈的激动之后,我睡得特别香甜。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神清气爽,好像服了一剂什么兴奋剂一样。并且,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带有优越感的宽容精神。

大家打完饭回来,“营业部主任”因为炊事员给他的稗子面馍馍缺了一个角,情绪很不好,组里的人都在各自的铺位上埋头吃饭的时候,他趴在炉子旁边,一边翻来覆去地观察他的馍馍,一边骂炊事员。又说,以后要早点熄灯睡觉,不然影响别人休息。他嘟哝着:“那损失的精神头儿,半个稗子面馍馍都补不过来……”人们抬头看看我,我知道这是不点名地批评我了。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哪怕你深更半夜跑出去放火他都不管,可你别妨碍他的利益。

他的批评并没惹恼我。今天我虽然也在这间土屋里,也坐在一堆干草上,也和大家一样吃着土黄色的稗子面馍馍,然而我仿佛觉得,有一种深奥的、超脱这种尘世的思想,使我的心从我借以寄托的躯体中游离了出来。好像外界对我施加的侮辱、嘲笑、蔑视,只不过是针对我的躯体的,与“我”无关。去马号等车把式套车的时候,听大车组长向谢队长报告说,海喜喜请了几天假,“逛城里去了”。谢队长沉着脸,薄薄的嘴唇在浓密的胡茬里撇了撇,对大车组长的报告不置可否。海喜喜的大车停在那里,他的几匹牲口有滋有味地在槽头嚼着干草。有个车把式想让自己的牲口歇歇,去牵海喜喜的牲口来套车。谢队长瞪着眼睛喊道:“你驴日的干啥?干啥?照拴上!也该让它缓缓了。”汉语语音里的“他”、“它”不分,我想,可能是谢队长也认为海喜喜该“缓缓”了吧。海喜喜走了,“逛城里去了”,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去“逛”呢?原来,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到马缨花家去“逛”的么?我蓦地有点怅惘。不论是什么形式的爱情,是什么样人的爱情,得到爱情和失去爱情,全是人的命运,都不能漠然置之。海喜喜这个有独特性格的人,归根到底不由地引起我的关心和同情。我隐隐地感觉到,即使他和我现在处于这样一个对立的状态,我还是不能摆脱他对我的吸引力。

可是,在马缨花看来,世界上的事却要简单得多。

下午,我们大车回来,她还是等在马号的肥堆前面,作手势叫我去。我的近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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