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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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
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
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权安排?”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感激。”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
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三〕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你不必瞒着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
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
“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四〕
夜晚——
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
笛。
月琴。
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
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
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
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
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
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
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
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祇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好呢?”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由旬(一由旬约七万公里)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
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授众生——”
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
呵。
呵。
帝释天放声大笑道: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将那声音拋诸脑后,空海又一面鸣响一面继续升天。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帝释天的声音往下窜去,直到最后连月光也消失了,所有一切光线都已消失。
虚空之中,惟有空海继续鸣响。
此时,有声音传来。
“是谁在这虚空中拨弄琴弦……”那声音说道。
“是我这美妙的弦音在颤抖。”空海答道。
“那弦音的颤抖,如何称呼?”
“这弦音的颤抖,名为空海。如果颤抖起了变化,我也会是空海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可以说是你的同乡橘逸势?”
“是的。”
“若你化成不同的颤抖,你也可以说是一头牛吗?”
“是,也可以是那样——”空海答道。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的蝼蚁了吗?”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
“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
呵。
呵。
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
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这就是瓜。”
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
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
“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是的。”
“何时?”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
“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空海问道。
〔五〕
“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做的。”化身弥勒菩萨的丹翁说。
“原来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封信在青龙寺?”
“嗯。”
“为何知道此事?”
“韩愈那里听来的。”
“韩愈?”
“趁那家伙睡觉时,我施法问他。那家伙大概已不记得告诉过我那件事了。因为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处于我的法术之中,还能与我对话者,非常少见。空海啊,你是特别的。”丹翁说道。
弥勒菩萨沉默过后,以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怎么样,空海啊。”
“什么?”
“想看吗?”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龙寺的那封信吗?”
“是的。”
空海一点头,弥勒菩萨便张开嘴巴。
从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一轴文卷。弥勒菩萨以右手抓住卷轴,从嘴里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这是高力士临死前写给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
弥勒菩萨将那文卷放到空海面前。
“空海啊,你将这文卷交给青龙寺的惠果。”
“可以吗?”
“报出我的名号,说是从丹翁手里取回的,这样迟早对你有帮助——”
“那我就照办了——”空海行礼致意。
“交到惠果手上之前,要不要看那封信由你自行斟酌。”
“是。”
弥勒菩萨感慨地望着颔首的空海,喃喃自语:
“只是,没想到会是华清宫……”
“是……”空海再度点了点头。
“你实在太厉害了,竟能想到华清宫。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如此。刘云樵家、那片棉田、作法的废宅、马嵬驿,这样一路下来,最后就是……”
“华清宫了……”
“没错。白龙那家伙,一直不停呼唤我出来。”
“——”
“若能早点察觉,事情或许早就结束了。”
语毕,弥勒菩萨又徐徐摇头:
“不,那男人大概希望最后的场所还是在华清宫吧。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当时在棉田重逢时,应该也可以了结了的。”
“当时也可以了结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把我们五十年前所做的梦做一了结。”
“梦……”
“嗯。”弥勒菩萨点点头。
点头时的那双眼睛流下的泪水,垂落脸颊。
“我这样做妥当吗?”空海问道。
“什么意思?”
“丹翁大人——不,还包括玄宗太上皇、高力士、贵妃,以及黄鹤、白龙等,我正要跨步踏入你们的世界之中。”
“你早已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