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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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淡淡地回应。
逸势将目光移向空海,说:
“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以前就觉得你有些莫测高深,来到长安,这种感觉更强了——”接着又说:
“你啊,比起我们那个日本国,似乎更适合待在唐国。”
“是吗?”
“四天前那晚上,也是这样。面对那只黑猫,你毫无惧色,还能沉着应付。”
“不,其实那时相当危险。多亏丹翁大人前来援助。”
“我可看不出来。至少,若我们不在现场,光你一人的话,一定可以对抗那家伙。”
逸势毫不吝惜地称赞。
那夜之后,隔日、再一日,众人连着两天返回棉田,开挖丹翁所指点的数处地方,总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贴有胡文咒语,背后刻着“灵”、“宿”、“动”三字。手脚部位也经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动。拆解破坏这些陶俑后,内现大量头发。
柳宗元带走了一尊陶俑的头、手、脚、躯体等部位。
为了谨慎起见,柳宗元留下两名卫士。
“让他们暂时监视着棉田。万一发生什么事,马上告诉我。”
临走前,他对徐文强这样说。
“那以后,不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大概不会再出事了吧。”
“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啊?是猫?还是——”
“是人。”
“人能化为猫吗?”
“不。”空海摇摇头,“是人在暗中操弄猫,有时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就是猫。”
“是人吗?”
“大概是吧。”
“不过,暗中操弄猫的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你不是一直觉得,刘云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强棉田事件有关连吗?”
“是啊。”
“两者之间的关连,我大概猜想得到。因为刘云樵宅邸的那只妖猫,也出现在那片棉田——”
“唔。”
“不过,你跟妖猫提到了杨贵妃的事。难道贵妃的事也跟猫扯上关系了?”
“没错。”
“为什么你认为他们有牵扯?”
“你还不明白吗?”
“嗯。”
“想想看嘛。”
“完全摸不着边际。”
“那么,你先想想,在刘云樵宅邸出现的妖怪,曾说过什么话——”
“什么嘛。妖怪说了一堆,我答不出来。”
“譬如,妖物不是这样说过吗?要用绢布勒死你——”
“喔。”
“白乐天在马嵬驿也说过,贵妃是遭人用绢布勒死的。”
“哦。”
“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刘云樵之妻,变身为老妇之后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调词》吗?”
“嗯……”逸势沉思了片刻。
逸势当然知道,《清平调词》是为贵妃而作的。
说起来,正因为得知此事,空海才决定一探马嵬驿的。
“事情果真如此?”
“没错。”
“可是,到底谁搬出了贵妃遗体?是那只猫干的吗?”
“这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空海。石棺的棺盖内面,不是沾满血迹抓痕吗?到底是谁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迹,像是已下葬的贵妃突然苏醒,拼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挠抓棺盖所留下来的。”
“既然你这么想,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空海,你别答得爱理不理的。关于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跟你想的一样。”
“现在回想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贵妃那样从地棺里醒过来,我会变成什么德性?大概也会挣扎乱抓个不停,在二度断气前就发疯了吧——”
逸势似乎正在想象自己从地底石棺中悠悠醒来的情景,耸着肩,微微弓起背来。
“空海,柳宗元大人说,有信要麻烦你看,那也跟此事有关?是晁衡大人的信吗?”
晁衡,也就是倭人安倍仲麻吕。
“唔。”
“对了,柳大人的信差也快到了吧。”
“嗯——”空海颔首点头。
是日,空海和逸势接受柳宗元之邀约。
柳宗元握有据说是安倍仲麻吕所写的信件,要请他们解读。
只是,由于信涉机密,必须避人耳目,所以会面地点悬而未决。
“我会派人去接你们。”
柳宗元这样说。
“届时我会安排一切,你们只要跟着信差走,他会带你们到我这边来——”
约定之日就在今朝。
晓鼓已鸣毕。在此时辰,柳宗元信差随时会到。
两人说话的当儿——
“空海先生——”
大猴身影出现,出声叫唤。
同时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来。
他的后方另有一名清瘦男子身影,乍见之下,像是一只老狐狸。
与其说他是官人模样,还不如说他一派文人气。
男子唇边,留着轻描淡写的髭胡。
眼睛细小,宛如机警的动物。
“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声说道。
大猴身后的男子,朝着空海和逸势殷勤行礼。
“在下韩愈。”
空海与逸势也回礼,报上自己姓名。
“我来迎接客人——”
韩愈高度警戒的视线,须臾不离空海。
“我这就带两位到柳宗元处。不过,先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关于晁衡的信。”
韩愈说毕,脸色笼上一层阴影。
“怎么了?”空海问。
韩愈惟恐有人偷听似地,眼光四下巡视。
杳无人迹。
即使如此,韩愈依然不放心,停顿了好一下子才开口。
“老实说,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谁偷走了。”
为了说出这句话,韩愈仿佛耗尽了肺中空气。一说完,急忙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的吗?”逸势问。
“是的,千真万确。”
韩愈明确地回答。
〔二〕
木制车轮啮咬泥地、碎石的震动声响,从腰际传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坐在马车上。
马车可容纳四人,每边对坐二人。空海和逸势并肩而坐,对面是韩愈。
马车外面,垂挂着布幔,隔绝了由外窥视车内动静的可能。
“抵达目的地之前,抱歉恕难多说些什么——”
启程时,韩愈跟空海和逸势这样说。
之后再无下文了,韩愈近乎固执地紧闭嘴唇。
马车一出延康坊,便往东前进。
走了一阵子,在崇德坊拐向南行,继而在宣义坊拐往西方。
逸势察觉有异——
“喂。”他小声地对空海说,“这不是又折回来了吗?”
坊与坊之间的大街,各朝东西和南北延伸,呈棋盘方格状。
换句话说,马车朝目的地前进,先往东,再往西,就等于往回走。
“为什么故意绕远路?”
走了一会儿,这次是往北拐。
这还是走回头路。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想查看有没有谁在跟踪吧。”
如果确认无人跟踪——
“总会到达目的地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看法了,空海将背靠在椅背上。
马车“达达”地走了好一阵子,穿越某个坊门。
“像是永乐坊。”逸势自顾自地说道。
不久,马车停住了。
“两位请下车!”韩愈说。
两人走出车外,此处是有着半圆屋檐样式的土墙所围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见人影。
数棵槐树耸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丛、池塘,点缀其间。临池有株巨柳,长长的枝条垂挂水面。
真是宏伟的宅邸啊——
逸势用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这边请——”说毕,韩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与逸势紧随在后。
一行人穿过宅邸入口,来到内宅。
依然不见人影。
继续穿越设有炉灶锅镬的房间,再往里面走——
“就是这边……”
韩愈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扇门。
“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已经带到。”
韩愈出声朝门内招呼。
“请,快请进来。”
房内传来熟悉的柳宗元声音。
〔三〕
窗在右,柳宗元面桌而坐。
空海和逸势坐在柳宗元对面。
韩愈也围桌坐着,迎面看过去,窗在空海和逸势的左方。
桌上有茶,盘内盛装甜点。
有杏脯,以及数种胡国点心——
“此地是友人住家。经我无理请托,特意空了出来。他当然不知道我要与谁会面,也不晓得我今天会到这儿来——”
柳宗元说毕。目光望着空海和逸势。
“用这种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
“哪里。”
“这么做,是为了保密。”
“您倒不用顾虑我们两人。听说徐文强的棉田,后来似乎没什么动静。”
“每天都有回报,但没什么异样。”
“棉田陶俑的事,您报告上级了吗?”
“是的。我已亲口禀告王大人了——”
“王大人怎么说?”
“他交代,暂时别对外透露。士兵、金吾卫官员也都要保密——”
“总有一天,这事还是会传开来,成为街头巷议的。”
“我也这么想。”
“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等适当时机,再把种种事情禀告皇上——”
“种种事情,您指的是?”
“贵妃之墓被盗挖、刘云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龙寺凤鸣和尚守护在刘云樵身边等等。”
“刘云樵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约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
“说的也是。”
空海和柳宗元,你来我往,淡然地交谈着。
切入正题之前,柳宗元一边和空海对话,一边在脑子里归纳所要提出的内容。不,与其说这样,还不如说他只不过想再度确认,自己是否有全盘托出的觉悟。
“话说回来,关于晁衡大人那封信——”
话还没说完,柳宗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被偷走了。”
“是的。”
“知道是谁偷走的吗?”
“不知道。”柳宗元轻轻地摇了摇头,“寒舍库房中,恰堪收藏机密文书,今早却发现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飞了。”
“原来如此。”
“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韩愈在内,仅有极少数人知情,且藏信地点,只有我本人知道。”
“不过,还是被人偷走了?”
“没错——”
“会否有人潜入库房,顺手牵羊连信也带走了?”
“库房里还搁着值钱东西,窃贼却没下手。”
“这么说来,果然——”
“打一开始,贼人可能便已锁定晁衡大人那封信。”
“可有窃贼线索?”
空海追问,柳宗元静静地摇头。
“没有。”
“总之,也就是说,那封信对某人似乎很重要。”
“是的。”
“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就像我所说的,无法读懂。因为是用倭国文字所写。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却以倭国语法写成。若非倭国之人,当然读不出所以然。”
“请教过懂倭语之人吗?”
“没有。”柳宗元又摇了摇头,“因我觉得随意让人得知内容并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记载与杨贵妃之死相关的种种事情——”
“这话怎说?”
“给了我这封信的人这么说的。”
“给你这封信的人 ?'…'”
“关于这点,现在不便透露。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外国人,我也犹豫了一阵子。”
柳宗元望着空海,继续说道:
“我从白居易那儿,听到不少贵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遗体不在墓里。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此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跟你讨论晁衡的信——”
“结果,事到临头,信却被偷走了。”
“是的。”柳宗元点头说道:
“不过,有件事还没对你说。”
“关于给你这封信的人吗?”
“不,是别件事。”
“什么事?”
“先前所提过的刘云樵事件。”
“你说的是?”
“我也耳闻,刘云樵宅邸出现一只奇怪的猫,竟然能预言先皇之驾崩。关于此事,我们瞒着皇上多方访查,终于有了眉目。”
柳宗元突然中断说话,定睛凝视空海。
“请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刘云樵未必与贵妃之死完全无关。”
“是吗?”
“说有关,指的并非刘云樵本人和贵妃有牵连。”
“怎么说?”
“与贵妃有关的人,其实是刘云樵的祖父——刘荣樵。”
“刘荣樵?”
“是的。刘荣樵曾以近卫军身份,护卫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乱,逃到蜀地。”
“原来如此。”
“据说,他是马嵬驿叛军核心份子之一。杀了贵妃兄长杨国忠,用长矛刺举其首级,同时还逼迫玄宗皇帝处决杨贵妃的叛军,刘荣樵也列名其中。据说,以长矛刺举贵妃之姐韩国夫人首级的人,正是他——”
“哎——”
“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
“是白居易——”
“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调查。关于这两人,他所知甚多。”
“这么说来,端倪隐约可见——”
“是的。如今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似乎全与贵妃有关。”
说毕,柳宗元总算察觉了一般,伸手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