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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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如果有机会——”
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倭国一片云〗
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
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声赞赏。
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着子厚背影,喃喃自语,“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怎么说呢?”逸势问。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
“——”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
“嗯……”
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七〕
柳宗元,字子厚。
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
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长安。
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七七三)。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
“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贞元初”的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
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二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无任何手足了。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译注:里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为御史的试用期),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御史。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伾等人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势力。
空海东渡大唐入长安,是在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隔年一月,德宗皇帝驾崩,李诵继位,是为永贞皇帝,也就是顺宗。
正是今年的事。
为此,亲近李诵的王叔文、王伾,均获提拔出任要职。
与王叔文渊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为掌权一方的人了。
此刻,柳宗元在优溪驿的小饭馆里,与空海相对而坐。
柳宗元身旁是白乐天。
空海身旁则是橘逸势。
“您似乎已经掌握机会了。”空海说。
一月见面时,柳宗元告诉空海,他愿为国家竭尽绵薄之力。如果有机会,他将满怀欣喜,奉献一己之性命。
空海的开场白,即是根据这些话而来。
“嗯。可是,这机会大概也不长了。”
“皇太子——,喔,不,您指的是永贞皇帝生病这回事。”
“是的。”
柳宗元点点头。
去年九月,李诵脑溢血中风。
因为后遗症,他虽当上皇帝,却无法自如移动身子,说话也不甚灵活。
那时,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王伾也出任左散骑常侍。
王叔文所担任的“起居舍人”官职,是在天子身边记录其言行举止。由于经常随侍君侧,所以拥有极大的实权。
王叔文原本只是陪侍皇太子李诵下棋之人。李诵即位后,因直接与闻皇帝言行,于是拥有了撼动天下的权位。
自从掌权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李实(译注:李实为唐高祖李渊十五子元庆之后,袭封“道王”,拥有皇室背景)失势之后,王叔文和王伾强力改革政治。
他们裁减、解放后宫宫女,废止“宫市”,流放诸多受贿官员。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旧体制保守派痛恨。
如果永贞皇帝驾崩或禅让大位,王叔文、王伾可能即刻垮台。
在空海看来,他们垮台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不过,以王叔文为核心的种种改革,却赢得长安百姓喝采。
李实失势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李实征税严苛,少缴一钱一厘也不许。即使官吏,无法按规定征税也会被处死。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税或缴纳不足,可想而知,将会遭致什么后果。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
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
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
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嗯。”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
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
“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闻。”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没错。”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是。”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不错。”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
柳宗元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接着继续说道:
“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诚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才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需求保自身。有时,我——”
柳宗元顿住口,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
“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
“——”
“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所做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或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
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
“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
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
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拋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呀——”
白乐天打断柳宗元的话。
“我的事就此打住,继续你的话题,如何呢?”
“说得也是。”
柳宗元点头,视线从白乐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实说,我有一、二事相求。”
“您尽管开口吧。”
“一件我已说过,就是请让我今天与你们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问。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喔,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倭语?”
“不错。”柳宗元点头。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柳宗元摇头:
“放在某处。”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认为有关。”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作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
“是安倍仲麻吕吗?!”
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
“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昉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八〕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张彦高。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柳絮在风中纷飞。
〔九〕
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
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
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
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
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看那嫩绿新叶临风漫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
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曳摆动。
此一大地竟是如此广袤,无边无际。
空海站立于这片广袤天地的中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