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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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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双钩填墨”,是真迹上覆盖一张可透见的薄纸,用细笔钩描其下字迹轮廓,然后在其轮廓线中,用真笔填上浓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运用于书法复制。

尺牍第一行,是以“丧乱”两字起首,所以后来便以“丧乱帖”称之。

“你见过王羲之的‘丧乱帖’,所以知道吗?”

“是的。”空海的对答流畅无碍。

“这确是王羲之真迹。本来写在东晋首都建康的宫殿壁面之上。”

宪宗说:“听说,当时的天子自山阴县传唤王羲之进京写下的。”

宪宗继续解释着。

“据传,晋朝亡国后,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宝,于是派人将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后运至洛阳,作为宫殿壁面之用。”

“尔后,我大唐太宗在位时,又将此墨宝自洛阳运出,移至现在这一太极殿上。”

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来,已近二百年历史。自王羲之初次写壁,则超过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迹,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历史纵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儿。

“本来,三壁都有墨迹,但因老旧剥落,两面壁上的字迹已不见踪迹了。玄宗时曾派人修缮过,所以才会留下白色壁面。”

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

“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

“——”

“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书写——”

据说,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因为一旁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点,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

这也难怪。

五十余年来,两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宪宗问道。

“这面壁,就由你来写点什么吧。”

咕噜。

逸势的喉结上下滚动,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于我的,就是这事吗?”

“正是。”

空海望向回话的宪宗。

他在估计宪宗的真正意思。

难道他想试探我?宪宗想看空海畏缩不前,并看他将如何拒绝,以为取乐?然而,这样的想法浮现脑际,不过是刹那间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温热起来了。

这不是干载难逢的机会吗?自己所写的书法,得以并列在王羲之墨宝之旁。

不知不觉,空海的心跳加快,脉搏贲张,满脸泛红。

宪宗到底想试探什么,这已无关紧要了。众人面前,宪宗亲口说出这一件事。只要空海点头应允,此刻,包括宪宗本身,谁也阻止不了了。

“乐意为之。”

空海脸上浮现笑容,点了点头。

本来,大唐帝国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绝的。话虽如此,如果写了无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没有这种担忧了。

“两壁原本写了什么字呢?”空海问道。

“可以查明。”

宪宗点了点头。

宫中当然留有记录。

“可是,我不打算说。没必要重写一样的字。”

“知道了。”空海才颔首,旁边的侍者便说道:“这边请,东西都准备好了。”

空海定睛一看,房内一隅搁着一张书桌,笔、墨、砚一应俱全。

用的是大砚台,水也准备得很充足。

粗细不同的毛笔,准备了五只,都是既大且粗的笔。

“磨墨之时,你思量一下,要写些什么。”

宪宗说。

〔十二〕

空海人在右侧白壁之前。

壁面附近,搁着一张书桌,其上盛有墨水饱满的砚台。

空海右手握住笔,笔端悠悠蘸湿墨水。

看不到空海紧张的模样。

——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宪宗身边的侍者们,用异样的眼神望着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价值,这男人真的懂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沉稳镇定?人尽皆知,大唐历来多少杰出书法家,在此壁前畏缩不前,写不出一个字来。

握着饱含墨汁的笔,空海站在壁前。

顿了一口气,空海说:“那,就动手了。”

话才落下,手已舞动起来。

手笔酣畅流动。

毫无停滞。

空海握在手中的笔端,连续不断地诞生文字在此世间。

速度飞快。

宛如观赏一场魔术。

空海的肉体看似也在壁前尽情舞蹈。

一会儿,便写下一篇诗来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写就此篇诗作之时,惊愕、赞叹声四下沸腾。

此是秦汉之际,与汉国刘邦争霸的楚国项羽所作的诗。

最后一战之前——也就是倾听“四面楚歌”的项羽,觉悟死期将至,令其爱妾虞美人起舞时所作的诗。

骓,是项羽的爱马。

此后,项羽以一己之剑杀了虞美人,随后骑骓奔向战场。

由于左侧壁面有曹操诗作,空海有意让两者相互呼应,因而选用同为乱世英雄的项羽之诗作。

趁字韵未散之际,空海右手再握住四只笔。

加上最先握住的笔,此刻,空海已将五只笔全握在手上。

他将五支笔整合为一,在砚台内蘸墨。

五只笔蘸满一大半残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面前,“那,就动手了。”

说完,马上弯下身子。

“喔……”

压低的声音,自旁观的众人口中传出。

橘逸势也不假思索地随侍者们一起叫出声。

因空海最先落笔之处,是在壁面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线条,自下而上竖立而起。

自下而上——这样的笔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见过。

空海到底打算干什么?最后,踮起脚尖般,走笔画过壁面至头顶之上才止住。继之,空海蹲下身子,从方才刚刚写下的粗线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笔拉出一条横杠。

于是,壁面之上拉出这样的两条线。

与由下而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由右而左拉出的横线,也不是书法的传统笔法。

而且,收、拉、顿、跳一人尽皆知的笔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着,空海在右侧画出一条线,夹住那条横线。

笔画还是由下而上。

线条忽而右摇、忽而左摆,变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细线条,其形状一如起笔。

空海的手继续动作着。

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线条,画落在壁面上。

然后,随着线条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现成形的字体。

空海顿笔时,“嗯……”

呻吟般赞叹的声音,自宪宗嘴里流泻而出。

出现在壁面的,仅有一个字:树字还没写完。

最后,空海搁下五只笔,右手持砚,冷不防,“叭”一声,将全部残墨,气势磅礴地往壁面盖落下去。

此刻,传来一片欢呼声。

空海最后盖落的墨,变成了“、(点)”。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树”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后所盖落的墨汁,溅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则垂流下来,乍见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是“、”,整体观之,却是一个漂亮的“树”字。

不是篆书。

不是隶书。

金文、草书都不是。

然而,这个字却是道道地地的“树”,比任何书法写出的字,看来更像“树”。

巨大的树,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桠自在舒展。

字形雄浑又饱满多汁。

那个字写得歪斜,却歪斜得极有力道,堂皇的大树风格,展现在字间。

“真是了不起……”宪宗大叫出声。

“不敢当。”

手上还拿着砚台,空海回答道。

“那个树,是曹植的‘高树’吧。”宪宗问。

“您说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与曹操另一子曹丕并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称“三曹”——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

曹植有首诗:高树多悲风以此为起始旬。

高树多悲风——意指“高大的树,常吹来悲戚之风”。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写下“树”之字。

相对于左侧壁面曹操的诗,另外两壁也产生关连了。

“空海啊,朕有点舍不得让你回国了。”宪宗说。

突如其来的话。

脸上浮现惊叹笑意的逸势,一瞬间,表情全僵住了。

停顿了片刻,“话虽如此——”宪宗继续说道:“先前咒法危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没。此时,朕若不允许你的请愿,那朕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吗?”

宪宗一边说一边凝视着空海。

“回去也好。我准许你的请愿——”宪宗说。

“隆恩厚意,感激不尽。”

待空海说毕,宪宗对身边的侍者唤道:“拿来吧。”

身边侍者马上捧着银盆走到面前。

银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宪宗亲手取出那念珠,呼唤空海,说了声:“赐给大阿阁梨。”

空海立在宪宗面前,宪宗又继续说:“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赐予你。”

空海的《御遗告》中,曾有如下记载:仁以此为朕代,莫永忘。朕初谓公留将师,而今延还东,惟道理也。欲待后纪,朕年既越半,也愿一期之后,必逢佛会者。

空海告辞临行之时,“空海啊。”

宪宗唤了一声,接着要空海抬起脸来。

“此后,你就以‘五笔和尚’为号吧。”

宪宗如此说道。

往后,空海便冠号为“五笔和尚”。

根据《今昔物语》、《高野大师御广传》记载,当时,空海两手两脚各握一支笔,口中也衔着一支笔,五支笔同时在壁上书写。

这本来不出传说范畴的故事,但在大唐国留下“五笔和尚”之名一事,却似乎是事实。

大唐留下的记录如下:距空海当时四十余年后,法号智证大师、其后成为天台座主的倭国僧人圆珍,曾入唐来到长安。造访青龙寺之时,名叫惠灌的僧侣曾如此问道:“五笔和尚身体安泰吗?”

“五笔和尚,前几年圆寂了。”

圆珍如此答道,惠灌便流下泪来:“异艺未曾伦也。”

惠灌如此叹道。

总之——空海和逸势就这样得到归国的批准。

〔十三〕

三月——大地弥漫一片春的气息。

空海和逸势下马,立在灞水堤岸上。

灞水流经他们眼前。

由右而左。

灞水在前头,与方才渡过的浐水合流,再流入渭水。渭水更向前流,最终汇流入黄河。

今天早上离开长安春明门,在田园中骑马奔驰。

桃李花开时节,风中飘荡着花香。原野、树林,到处萌发新绿。

自堤上望向对岸,前方遥远的绿地沃野,烟雾迷离。

堤上种植的青翠柳条,在风中摇曳。

灞桥旁——高阶真入远成的嗒嗒马蹄,正在桥板上作响,开始过桥了。

空海和逸势立在堤上,与长安的知己友朋,交换依依离情。

路只有一条。

目的地已经知晓。

所以,不必担心跟不上。

百余人在此相送。

“空海先生保重——”

大猴眼眶湿润地说。

大猴身旁是马哈缅都那张脸。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马哈缅都的三个女儿也在场。

大猴如今在绒毯商马哈缅都的铺子里工作。

其他的还有和空海熟识的西明寺僧人们。

义明、义操等在青龙寺结法缘的诸僧人,也会聚在此。

吐蕃僧人凤鸣也露面了。

他们折下堤岸的杨柳枝,绕成一圈,送给空海和逸势。

两人手上满满都是杨柳圈。

离开长安城,折柳相送亲近的旅人,是此都城的习俗。

左迁至远方的柳宗元并不在此。

只有赤的身影。

风在吹。

柳丝在摇曳。

浮云在高空飘动。

空随白雾忽归岑,一生一别难再见。

这是空海送义操诗作的两句。

在此离别,将再也无缘相见了。

谁都明白此事。

就是这种离别。

走在前方的远成一行人,已跨过桥的一半。

“还没来啊。”

说话的,是胡玉楼的玉莲。

不知担心什么,玉莲用牵挂的眼神,频频眺望长安城方向。

“今天,空海先生要归国的事,他应该知道啊——”

玉莲此刻在乎的是,白乐天。

与空海有因缘却没出现的人,就属尚未到来的白乐天了。

“乐天先生明明告诉我,要准备一样东西带过来,却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说毕,望向长安方向的玉莲,眼睛突然一亮。

“来了。”玉莲说。

仔细一看,果然见到有人策马急驰,远远走在田园路上。

“的确是白乐天先生。”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马一停在堤岸上,连翻带滚般,白乐天下得马来。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

他一脸憔悴,发丝紊乱。

然而,白乐天的眼眸、唇角,都绽放出掩藏不住的喜悦表情。

“来晚了,为了定稿,一直弄到今天早上。”白乐天说。

“定稿?”空海问。

“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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