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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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子望着俩人的背影,嘴角牵动一下,狡黠地冷笑几声。随后拿起鹰洋,鸡爪子似的手指娴熟地弹得三块鹰洋同时在四仙桌上滴溜溜地乱转,划着重重弧线,闪烁出诱人的银光。正得意之中,猛然一声哐当,那声音吓她一跳!
一双锃亮黑色皮鞋,牢牢站在镶花地板上。老鸨子急忙上前迎接,精瘦肩膀放荡地一抖,抖出风骚。假若倒退回去几年,来客会牵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到房间去。
“崔翻译官,”老鸨子殷勤地说,“百里香正等您呢!”
“我要樱桃红!”
“实在对不起,”老鸨子不敢得罪日本骑兵荣川队长的翻译官,客客气气地说,“她今天有客啦,明天一定好好陪你。”
“混账!”崔翻译官脸色陡变,横眉竖目,忿然道,“谁敢和老子争嘴?我今天毙了他!”
“使不得……”老鸨子阻拦道。
“滚开!”崔翻译官拔出手枪,气势汹汹地上楼去。
“我的天妈呀!”老鸨子顿时紧张起来,刀枪相见,二虎争斗,一旦出了人命,小小的妓院怎能担罪得起啊!她立即吩咐领班的,速去警察署报告。
在舍伯吐镇,除了日本人,没人不怕崔翻译官。他看谁不顺眼,只对荣川咿哩哇啦几句,那人很快血染东洋战刀。樱桃红是小镇名妓,口如樱桃,腰肢纤细,魅力诱人。崔翻译官被她风韵姿色所倾倒,只因随荣川队长出城剿匪,半月未见樱桃红,趁今夜闲暇与她销魂,可万没想到竟有人抢先和樱桃红……他傲慢地走近樱桃红的房间,忽听到女人娇滴之语,心中醋意大发,妒火烧出一腔愤恨。
“来支花烟!”男的声音。
“一花两花?”女的声音。
“快滚!”他蛮横地挥枪捅碎窗玻璃,枪嘴挑开金丝绒窗帘,喝道:“痛快给老子倒地方。”
大杆子?!这一带胡子对当兵的都如此称呼。崔翻译官暗吃一惊,通过这句黑话,断定嫖客是胡子。然而,胡子除四梁八柱外,没人嫖得起名妓。说不定,是一条大鱼……他扣动扳机,子弹击中嫖客大腿,那嫖客抱住樱桃红翻滚下床,疾迅开枪还击……
很快,荷枪实弹的舍伯吐警察署马队赶到妓院,警察端枪冲进来。此刻,楼内一片混乱,妓女、嫖客吵吵嚷嚷呼呼叫叫,来不及穿衣服的,就胡乱扯过褥单、枕巾之类的东西遮掩羞处,朝楼下涌,被警署科长鸭子跩(此人姓窦,走路呈交替两边晃的姿势,人送外号鸭子跩)枪口拦住,命令道:
“都回自己房里,不准喊叫。”
妓女、嫖客面对咖啡色礼帽下这张威严面孔,不寒而栗,悄然退回到各自的房间,他们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楼尽头的樱桃红房间外,中弹倒地的崔翻译官胸口咕嘟嘟朝外冒血,脸色如纸,奄奄一息,他断断续续地对鸭子跩说:“窦科、长,胡……胡子大……柜。”
装饰豪华的樱桃红房间里,地毯上的嫖客昏厥过去,握在手中的净面匣子枪冒着白烟,浓烈的火药味弥漫着。鸭子跩一眼便认出嫖客正是联合讨伐队追杀的重要目标胡子大柜滚地雷。鸭子跩命人送滚地雷去抢救,特派数名人员保护,防止胡子半路劫走他。同时,命令警察从床下拉出樱桃红,带回警署羁押。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鸭子跩连夜去叩荣川骑兵队长的大门。
荣川寓所设在日本兵营内,戒备森严。鸭子跩出示了荣川发给他的特别通行证,顺利通过三道门岗,最后来到一所小洋楼前,他向懂得一点汉话的卫兵说:“我有紧急情况向队长报告。”
空荡荡的客厅里,荣川身穿睡衣接见鸭子跩。
“报告队长,崔翻译官遇刺身亡。”
“何人所为?”
“胡子。”鸭子跩说,“胡子大柜滚地雷,他受了重伤,正在同泰和医院抢救。”
“幺细!”胡子大柜意外落网,荣川大为惊喜。用区区翻译换来个胡子大柜,很值得。
“队长,我有个想法,既不损失一兵一卒,又能清除匪患。”鸭子跩出谋道,“我们利用滚地雷……”
“你的大大地聪明。”荣川夸奖鸭子跩一番,说这是条锦囊妙计。其实,荣川的上司山野大佐的蓝圈密令……荣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密令内容,鸭子跩的计策与蓝圈密令某些内容不谋而合:饵以重利,劝降胡子大柜,拉过他的绺子编成特混兵队,利用胡子的力量去消灭胡子。荣川得意地说:“你们中国有句成语,叫做以毒攻毒……”
二
远离舍伯吐镇的荒原深处,人迹罕至的连绵起伏的沙坨中,有个名叫三不管的小村。全村原有二十几户人家,干打垒泥巴屋,可怜巴巴地拥挤在一起,很像黄羊子甩掉的粪蛋,遗落在荒原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如此冷僻、荒凉村落,恰让胡子相中,它便于蛰伏,很少受外界骚扰。滚地雷绺子开进三不管小村趴风(躲藏),小村人惧怕昼伏夜出、打家劫舍的胡子,便携儿带女逃离村子。人去村空,现成的地主土大院成了胡子老巢。
连日来,土大院内正房的油灯整夜不熄,四梁八柱个个都熬红了眼,万分焦急盼望大柜滚地雷回来。他已离开绺子去舍伯吐镇二十天有余。往常他夜去晨回,从无闪失。可此次却数日未归,使胡子们大为不安。
“二当家的,”水香说,“大当家的带着跑梁子(手枪),城里住着小日本,夜晚又有蹦子(警察)巡街,会不会叫他们发现。”
“对,大哥肯定背累(遭难)啦!”炮头急切地说,“二爷,你快拿个主意吧!”
在场的绺子四梁八柱——翻垛先生、稽查、总催、秧子房当家的、红账先生、商先员、花舌子、粮台,纷纷要求速去舍伯吐镇救大柜滚地雷。
按胡子规矩,大柜不在绺子,一切事情便由二当家的二柜全权处理。二柜大和一时还下不了决心,大柜滚地雷临走吩咐,轻易不可把绺子拉出去。二柜想:滚地雷武艺高强,怎会轻易落入魔掌?众弟兄至此不知道滚地雷到舍伯吐镇干什么,四梁八柱也只晓得大柜去拜蛐蛐(走亲戚)。滚地雷去逛窑子,仅二柜一人知道。
每年绺子撂管(暂时解散),大柜、二柜便一头扎进妓院,包占名妓,终日销魂厮守,出生入死抢夺来的鹰洋、奉票、流通券,滚进了老鸨子的腰包。其他胡子只能在撂管时,闻闻女人的味儿。拿局(重新集结)后,就绝对不准许沾女人的边儿,就是四梁八柱照样不准,这是钢铁般的绺规,违者杀头。为此,身为胡子大柜的滚地雷同样不能去逛窑子。去年,撂管时滚地雷在舍伯吐镇天下一家村结识名妓樱桃红后,半月不去与她幽会,便黯然沮丧,像犯了大烟瘾。
那夜,二柜大和说:“大哥,今晚你去贴了干(搞女人)吧,绺子暂由我照应着。”
“二弟,”滚地雷瞅眼二柜,心里苦涩涩的。倘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他俩将一起去天下一家村开开荤。临离开老巢滚地雷说,“我明早赶回来。”
“不忙,你多乐呵几天。”二柜大和骑马送他出了三不管小村。望着滚地雷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去年清明节前在荒原和日本骑兵遭遇,手榴弹炸掉裤裆里的玩意,二柜大和永远沾不了女人的边啦。作为生死弟兄,他从内心真诚祝福大柜如意。哪曾想,他这一去数日未归……这样毫无希望地等咋行?他终于拿定主意:“拔几个字码(挑选人),磨快青子(刀),跟我到舍伯吐镇望水(侦察)。”
挑选出的精兵强将,备好了马结集在院子中,待命出发。二柜叫来翻垛先生,令他观观天相。每每胡子去攻打土窑、劫越货物,行走方向、出发时辰等,都不是随随便便的,要由翻垛先生求神问卦后来确定。
翻垛先生摘下帽子,虔诚乞求神灵:“十八罗汉各路仙爷,给我们指指明路!”然后抛帽子向空中,帽子落地帽遮所指就是“开门”,即当夜应行走的方向。翻垛先生高声喊道:“南门开,南方大路平坦坦。”
“挑!(出发)”二柜潇洒地一抖马缰绳,十几匹快骑箭射一样飞出荒凉的三不管小村。急促马蹄踏碎星夜,每经过一个村落,引起半村狗吠,惊恐万分的村民赶紧给眼光娘娘、观音菩萨磕头,乞求神灵保佑,别遭胡子抢劫。
马队旋风一样来到舍伯吐镇丈高的城墙下,二柜大和吩咐把马藏进树林中,留下两人照看,其余人跟他翻墙进城。
舍伯吐老城始建于清朝末年,城墙用碱土打成,虽经数载风剥雨蚀,依然坚固如磐,能阻挡车、马、人通过。处于安全考虑和便于管制,墙顶布设三道“铁刺鬼”。城门旁修筑水泥钢筋结构的碉堡工事,荷枪实弹武装人员终年把守。夜晚城门关闭,禁止出入。
二柜大和一伙人马,剪开“铁刺鬼”,猫似地翻越高墙,直奔天下一家村妓院。
“爷……”老鸨子开门见是熟面孔二柜大和,惊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说,“你们大爷叫警察抓去了。”
三
舍伯吐镇警署后院的两间青砖房,窄小的窗口透出幽暗灯光,门外布两道岗哨:外一道是黑衣警察,里一道是便衣特务。胡子大柜滚地雷羁押在这里。
滚地雷在妓院受点轻伤,经日本随军医生治疗,伤口好转后便押在宪兵队密设警察署内的审讯室里。滚地雷第一天受审,面前摆放各种刑具,几个粗壮如牛的职业打手候在一旁,个个凶神恶煞,目光冷冰满脸杀气,随时听令施刑。
“据我警方掌握,你是大柜滚地雷。”警署科长鸭子跩开门见山道。
“正是爷爷。”身陷囹圄的滚地雷依旧匪气,毫无惧色叫嚣道,“你他妈的能把爷爷怎么样!”
“打死太君翻译官,你明白受何种制裁。”鸭子跩语气和缓,对桀骜不驯的胡子大柜,怒气不动。叫人送来烟枪、烟灯一副,盘起鸭子腿儿,五短的身材深埋在椅子里,悠闲自得地滋味儿抽起大烟。
抽大烟成瘾的滚地雷,对那烟味儿特别敏感,贪婪地呼吸,觉得舒坦,真他妈的香!时过不久,滚地雷感到有种难以忍受的折磨,狠搓狠揉他的心,眼皮沉沉地睁不开,嗓子眼奇痒,烟瘾犯了。
鸭子跩慢吞慢吐,惬意地哼着俚曲儿。双目微闭,陶醉在无穷的乐趣之中。他把自己当成鲜活的诱饵逗引胡子大柜上钩。使用这一招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待胡子,靠酷刑肉罚不行,这些流贼草寇,个个都是滚刀肉,置生死于度外。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即便剁掉他一条腿,也难换出个服字。
“妈个臭B!”滚地雷最终没经住烟瘾折磨,歇斯底里狂喊:“要杀要砍,早点动手吧!”
“息怒,息怒。”鸭子跩睁开眼,吐出一口烟,狰狞地笑笑。见滚地雷痛苦不堪、抓心挠肝,已失去往日的威武和雄风,心里好痛快!但不能就此作罢,达到预期目的还需继续恶作剧。他重新装上大烟神抽一通,乳白色烟雾源源不断地飘向滚地雷。这招儿,够损的。
大柜滚地雷从拉起绺子到今天,负过刀伤枪伤无数次,缺水喝过酸臊马尿,千百种折磨都咬牙挺过去,唯有这该死的大烟,使他连死的心都有啦。
“荣川队长欣赏你们绺子,个个是汉子,骁勇善战,侠肝义胆。尽管你们劫过太君的军车,又打死翻译官,但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前仇可一笔勾销。”鸭子跩摊牌说,“太君愿出重金招募你的绺子,组成一支特混骑兵队……”
“放屁!爷爷不当降大杆子(投降当兵的)!”
“怎么是降呢?把绺子拉进来,武器、给养、军饷太君出,指挥权归你,你就是小队长,每月二百块大洋。”
“我升官,弟兄们却狗毛也捞不着。有难同当,有马同骑,我不吃独槽食。”
“请你放心,太君绝对亏待不了你的兄弟们,凭功受赏,按月发饷。”鸭子跩觉得滚地雷动了心,深入地劝道,“你拉起绺子,无非为了众弟兄温饱。编成特混骑兵队,好枪任用,好马任骑。住营房、吃白米、猪肉……”鸭子跩套近乎道,“你我吃一条河水长大的,人不亲土亲,我能给你窟窿桥走么?来,尝口烟吧。”
滚地雷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烟枪,忽然省悟,将烟枪和搓成细条条儿的大烟稠土扔到地上,咂咂嘴,咽下唾沫,恨恨地骂:“妈个臭B!”谁也说不清楚他是骂自己,还是骂鸭子跩。
“认真地想想吧。”鸭子跩挥挥手喝退打手,吹灭那盏油灯,铁门关上,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清冷的月光从小铁窗可怜巴巴地挤进来,扭曲得像一条软体虫子。滚地雷感到伤口隐隐灼痛。思忖此次来舍伯吐,心里很内疚。数日未回绺子,弟兄们着急上火,万一鲁莽干出蠢事——来城找我,遇上军警宪特,可就惨啦。警署的鸭子跩狗嘴岂能吐出象牙?过去绺子没少遭当兵的追杀,恩恩怨怨难化解。当然,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