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门-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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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一群牛正从那里扑扑踏踏地经过,有几头牛还边走边往外排屎。何清芳看着牛群,直到它们完全离开视线,只剩下一些声音。
她说:“我的宝贝开始被剪去翅膀的时候,它很痛苦。它每天都在矮墙里扑腾,想往外飞。后来它习惯了。它也许觉得学话比高飞更有另外的意思。”
儿子又看了母亲一眼,他把手里的大茶缸放回何清芳的身边。这时接见时间已到。值班的女干警喊着接见结束的声音落下时,何清芳和儿子站起来之后面面相觑,他们僵持在接见台子的两面。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相互道别离开接见室。
儿子说:“妈,我走了。”
何清芳说:“你放心,钱我已经送到管事的人手里了。”
儿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但他却更为焦虑地看着何清芳。打扫卫生的犯人已经进来,她稀里哗啦地边扫地边骂着乱扔果皮纸屑的犯人。何清芳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
她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别人白吃不了我。”
何清芳端着儿子喝过的大茶缸走出接见室,她回过头从玻璃的反光中,隐约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那里。何清芳顿觉手里的缸子沉甸甸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撕剥着,于是她的整个心思便沉浸在送出去的一万元钱上。一万元钱并不算多,但也不少。贪污一万元按刑法要判几年徒刑。
所有的钱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况且又加入了儿子如焚的焦虑之心。儿子才二十几岁,却要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何清芳觉得难以承受。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愿为儿子的幸福付出一切。她这样做了,但如今儿子心里对她的内疚和那份沉重是何清芳不能忍受的。
几天之后局机关报社来了三个记者,先是在监狱拍照,然后采访了何清芳。采访结束后何清芳回到监舍异常兴奋。在何清芳看来这监房里关着上千名犯人,能被叫出去接受采访的只有两三个人,这说明政府对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给了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何清芳刚刚坐下,就听见了内值班犯人的喊叫,她跑过去,竟然看见关红站在铁门边,她更是做出马不停蹄的样子。
何清芳喊道:“报告。”
关红平静地说:“你去后面把那只八哥抓出来,送给报社的记者,他们喜欢养鸟。”
何清芳目瞪口呆地看着关红。她的脸由青紫色变得灰暗。她支支吾吾地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关红的眼里流露出犯人们见惯了的那种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的眼光。何清芳几乎要哭了起来。关红冷冷地走到铁门边放着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
何清芳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宝贝八哥面前,竟然哭了起来。那只小老鼠在何清芳抱起八哥的瞬间,双腿爬到墙上眼睁睁地看着何清芳,眼里充满了哀求。何清芳似乎太明白老鼠的心思了,她哽咽着咿咿呀呀地说了一串令自己更伤心的话。她蹲在地上将头埋在八哥身上,小老鼠哒哒地龟缩在墙角,两只小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何清芳把八哥平放在自己的手上说:“你飞吧,我放了你。”
八哥扑腾扑腾地扇动着翅膀,然后又跳到地上,它的翅膀无法展开达到平衡身体的程度。八哥跳到“自己的屋子”上,它沿着砖墙来回地走动。何清芳再次抱起它时,狠狠地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她忍着哭抽抽搭搭地走出来。她迎着关红冰冷的眼光,极不满地将八哥交到了门边内值班手里。然后她猛地回过头正欲离开,关红叫住了她:“何清芳,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来干什么的?”
何清芳想起自己能很快地做了大队记录,不再参加劳动与关红有很大关系。为了巴结靠近她,何清芳费了很多脑筋。在何清芳老谋深算的眼里,她准确地判断出关红在本大队掌握的权限。最重要的是她能看出关红古怪的性格和工作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大队长之上。所以她把儿子拿来的一万元人民币送给了她。
53、遥望中的男人(3)
当然何清芳并非唐突之人,凭她的经验和做人的精明,她不会傻乎乎地抱着一万元钱,直接给关红。经过几夜的冥思苦想,她终于想出了算是上上计吧。那就是钱送出去之后,自己又不会背个行贿罪,也不会因为达不到目的而哑巴吃黄连。
那天何清芳惴惴地走进关红的办公室。在面对关红冰冷的眼光时,何清芳虽然心慌意乱,却也能按照预计的方式将钱送到了关红的手里。
何清芳说:“这钱就单独存在你那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用。我栽在钱上总要用它消灾的。”
何清芳第一次看见关红的眼底有了些柔和之色。
关红说:“各中队内勤干事会处理你们的现金的,这事我不管。”
何清芳道:“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我不缺钱花,你就只当没见过这钱,当然我急需时到你这取也方便。”
关红把钱收到抽屉里,她认真地与何清芳进行了一次长谈。离开办公室时,何清芳居然有了胜利者的那种轻松感,但同时也有一种失败的空洞。她没有什么把握,从与关红的交谈中,没有获得什么暗示。临了关红还说钱给你存着。但她觉得只要关红收下了钱,也是前进的第一步。
何清芳躺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铺顶,泪珠子就一会儿滚出一滴,一会儿又滚出一滴。小黑鸭总是把饭放在炉子上,并不去叫何清芳。何清芳已经有好几顿没吃饭了。但不知是谁把何清芳没吃饭的事报告了干部,秦枫来过两次,关红来过一次。她们的话全是一个内容,你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没好处,对改造更没好处。何清芳非常清楚这一点,她支撑着爬起来,但她的心里有一个冰冷冷的东西,有别于怕被判处死刑的那种绝望,同样让自己有撑不下去的感受。从前怕死也没这么哭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哭。
米兰没想到何清芳会如此痛心,米兰在何清芳悲痛欲绝的样子里,体味到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她不明白是快感还是内疚,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米兰被这种复杂的感觉弄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远远地看着何清芳,何清芳的头耷拉在床沿上,嘴半张着双眼死人样盯在一处,眼泪也跟玻璃珠子似的骨碌碌往下掉。
米兰走过去,拿过一张毛巾轻轻地拭着淤积在何清芳腮下的眼泪。何清芳如死鱼样僵硬地动了一下,冷硬的目光落在米兰的脸上,米兰有一种针扎样的刺痛停留在脸部皮肤上。米兰调过脸去,小黑鸭愣愣地站在炉子边看着米兰,她的目光里游动着光斑样的亮点,咧着的嘴将内心的惊奇僵硬地留在唇边。
米兰有些狼狈,她重新坐到炉子旁边。小黑鸭也面对米兰坐了下来,她仍然看着米兰。
米兰说:“你看我干什么?”
小黑鸭说:“你奇怪。”
米兰埋下头看着火上冒着热气的一碗饭,不再说什么。小黑鸭见米兰不说话,端过饭又去到何清芳的床边。
小黑鸭说:“何姨,总得吃饭呀。”
米兰也走过去说:“何姨,我知道你很孤独,八哥是你在监狱活下去的一种寄托。但这是监狱。人在囚笼,身不由己。没有了身体就什么也没有了。”
何清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的眼光与米兰的眼光相碰时,有了些柔软的感觉。她没有想到米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直认为从看守所到监狱,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的内心形成对应。也许是痛苦和孤独的时间太漫长了,有着铁石心肠的何清芳,居然有了被人理解的辛酸和渴求理解的脆弱心情。
她止住了哭。她觉得思维变得缓慢柔和。她突然拉住米兰的手,眼光虽然没有先前那般坚硬,仍如一潭死水样幽暗。在这种幽暗的通道下,米兰似乎朝后退了一步,很快她便镇静下来。她只感觉到内脏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流经那里的血液遭到了堵塞,形成一绺硬块僵硬着,能听见心脏撞上去的回音。
米兰不知道后来与何清芳都说了些什么。她第二天一睁眼,便看见何清芳披散着头发,站在炉子边上幽幽地看着自己。米兰又一激灵,心想这老太婆的眼光幽深可怕,跟个屈死的鬼似的不肯放过陷害过她的人。
米兰这样一想,浑身的鸡皮疙瘩齐刷刷地冒了出来。她试图将头龟缩进被子,她拉扯被子的时候,突然又做贼心虚起来。她怕这样的动作被何清芳看出破绽,便将身子僵硬地挺着,两只眼睛看着屋顶,灯光斑驳地投射在墙上,一绺绺扬尘蛛网样挂满了墙角。米兰用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何清芳,何清芳仍站在那里,不过她的眼睛好像正看着别处。米兰一骨碌翻身下床,逃难似的洗了脸便往外跑。
何清芳说:“米兰,你去哪里?”
米兰已经走出门,她被何清芳的声音震了一下,她朝屋里退了半步,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去图书室。”
米兰几乎是小跑着撞开了图书室的门,叶青正在清理架上的书,见米兰大惊失色地喘着气,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理书,一边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串脏话。米兰没理她,拿了一本书,正对着门坐了下来。她翻开书,眼睛停留在字面上,她茫然地翻动着书页,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米兰愤愤地骂着自己,但她知道这种状态并不是完全因为何清芳,而是一坐到这样的位子,心里便有了格外的期待。
53、遥望中的男人(4)
图书室里另外两个借书的犯人走后,何清芳出现在门口,米兰看见何清芳心口又突突地跳了几下。这时她已经清楚地感到自己对何清芳的惧怕并不是因为出卖了她,而是怕她深藏在眼底的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幽暗。何清芳坐到米兰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她看了米兰一会儿,然后也去书架上借了一本书坐下来认真地看起来。米兰偷偷地看了她几次,她的目光幽暗地落在书页上,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深陷进去,苍白的脸色与屋子里的日光灯形成了一种对应。
窗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米兰拿书的手哆嗦了一下,米兰惊慌的眼光正好与何清芳幽暗的眼睛碰到了一起。然后她们一起看着仓皇地跑到门外的叶青,她把身子在寒风中蜷缩着靠在墙上,她的眼波里闪烁着一种火焰般明亮忧伤的光芒。她看着张道一。张道一下了摩托之后,朝教学楼走来,叶青迎上去叫唤了他一声,他笑着朝叶青点了点头,便走进图书室。
当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让米兰平静下来之时,张道一已经走进门来。何清芳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张队长。米兰也站了起来,米兰的嘴只张了张,她的声音没有出口便重新返回喉部,最后郁结成一个绵延柔软的物质停留在心脏上,掀动着每一根血管的跳动。何清芳看着米兰腓红的脸,幽暗的眼光在镜片后面竟然流动起来。叶青跟在张道一的后面,她的脸上飞扬着幸福和酸涩杂合在一起的表情,使人无法辨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张道一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之后,叫叶青登了记便走了。叶青站在门口,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弧形,脸上的肌肉都顺着这个弧形向外扩散。
何清芳继续埋下头去看书时,晃了晃脑袋。米兰不知何清芳表达的意思是针对自己还是叶青。她感到心底有一股暗流随着张道一脚步的远去,朝纵深处奔突,那里像是有个无底的深渊,拽着米兰陷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绝望境地。她轻轻地抽了口气,她发现气流通过喉部时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连续几天米兰都坐在图书室里看书,何清芳也去。米兰坐在哪儿她就坐在哪儿。这使米兰非常地不舒服。冬天的阳光反射进来照在何清芳的镜片上,然后又折射到米兰的脸上,使米兰的脸呈现出鱼死网破样的形状。米兰心神不宁地坐在那里。犯人收工回监的报数声和突踏的脚步声从窗外传进来,米兰站起身透过玻璃便看见了张道一她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飘飘浮浮,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忘记了何清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何清芳一直看着米兰,她的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就故意将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弯下腰去时又将桌子弄得东倒西歪。何清芳直起身来,米兰已经面对她坐下了,米兰平视着她。
米兰问:“你为什么整天跟着我?”
何清芳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色,殷红的双唇在说话前抖动了几下,她用手扶了扶眼镜,认真地看着米兰。
她说:“你这是在自找苦吃。”
米兰站起身来走向书架,何清芳拉住了她。米兰重新坐回桌子边,米兰将脸扭向墙壁。她的目光落在夏天墙渗水时留在上面的水印上。
何清芳说:“米兰,其实我这些日子老跟着你,是因为我心里有事。我相信你。”
米兰只转过头轻飘飘地瞅了何清芳一眼,又回到原来的姿势中。当然米兰已经不再看水痕,她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何清芳要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