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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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厨役开剥了一条牛、四副羊,和祭品的肴馔菜蔬都整治起来,共备了十六席:楼底下摆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两边书房摆了八席,款待众人。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轿先进城去。这里众位也有坐轿的,也有走的。见两边百姓,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欢声雷动。马二先生笑问:“你们这是为甚么事?”众人都道:“我们生长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岁的,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听见这样的吹打。老年人都说这位主祭的老爷是一位神圣临凡,所以都争着出来看。”众人都欢喜,一齐进城去了。
又过了几日,季萑、萧鼎、辛东之、金寓刘来辞了虞博士,回扬州去了。马纯上同蘧验夫到河房里来辞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进河房,见杜少卿、臧荼又和一个人坐在那里。蘧验夫一见,就吓了一跳,心里想道:“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张铁臂见蘧验夫,也不好意思,脸上出神。吃了茶,说了一会辞别的话,马纯上、蘧验夫辞了出来。杜少卿送出大门。莲验夫问道:“这姓张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与?”杜少卿道:“他叫做张俊民,他在敝县天长住。”蘧验夫笑着把他本来叫做张铁臂,在浙江做的这些事,略说了几句,说道:“这人是相与不得的,少卿须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两人别过自去。杜少卿回河房来问张俊民道:“俊老,你当初曾叫做张铁臂么?”张铁臂红了脸道:“是小时有这个名字。”别的事含糊说不出来。杜少卿也不再问了。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萧金铉三个人欠了店账和酒饭钱,不得回去,来寻杜少卿眈带。杜少卿替他三人赔了几两银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广去,拿行乐来求杜少卿题。杜少卿当面题罢,送别了去。
恰好遇着武书走了来,杜少卿道:“正字兄,许久不见,这些时在那里?”武书道:“前日监里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这也有趣的紧。”武书道:“倒不说有趣,内中弄出一件奇事来。”杜少卿道:“甚么奇事?”武书道:“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别在监读书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头吩咐下来,解怀脱脚,认真搜检,就和乡试场一样。考的是两篇《四书》,一篇经文。有个习《春秋》的朋友,竟带了一篇刻的经文进去。他带了也罢,上去告出恭,就把这经文夹在卷子里,送上堂去。天幸遇着虞老师值场,大人里面也有人同虞老师巡视。虞老师揭卷子,看见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视的人问是甚么东西,虞老师说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来,悄悄递与他:‘你拿去写。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幸得是我看见,若是别人看见,怎了?’那人吓了个臭死。发案考在二等,走来谢虞老师。虞老师推不认得,说:‘并没有这句话。你想是昨日错认了,并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里谢考,亲眼看见。那人去了,我问虞老师:“这事老师怎的不肯认?难道他还是不该来谢的?’虞老师道,‘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他没奈何来谢我,我若再认这话,他就无容身之地了。’小弟却认不的这位朋友,彼时问他姓名,虞老师也不肯说。先生,你说这一件奇事可是难得?”杜少卿道:“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书道:“还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紧!他家世兄赔嫁来的一个丫头,他就配了姓严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见衙门清淡,没有钱寻,前日就辞了要去。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白白把丫头配了他。他而今要领丫头出去,要是别人,就要问他要丫头身价,不知要多少。虞老师听了这话说道:‘你两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钱、饭钱都没有。’又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出去,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你说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这些做奴才的有甚么良心!但老人家两次赏他银子,并不是有心要人说好,所以难得。”当下留武书吃饭。
武书辞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桥,遇见一个人,头戴方巾,身穿旧布直裰。腰系丝绦,脚卞芒鞋,身上掮着行李,花白胡须,憔悴枯槁。那人丢下行李,向武书作揖。武书惊道:“郭先生,自江宁镇一别,又是三年,一向在那里奔走?”那人道:“一言难尽!”武书道:“请在茶馆里坐。”当下两人到茶馆里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寻父亲,走遍天下。从前有人说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这番是三次了。而今听见人说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里削发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书道:“可怜!可怜!但先生此去万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里有一个知县,姓尤,是我们国子监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令托虞老师写一封书子去,是先生顺路,倘若盘缠缺少,也可以帮助些须。”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那里去见那国于监的官府?”武书道:“不妨。这里过去几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着,我去讨这一封书。”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么?”武书道:“正是。”那人道:“这人我倒要会他。”便会了茶钱,同出了茶馆,一齐来到杜少卿家。
杜少卿出来相见作揖,问:“这位先生尊姓?”武书道:“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铁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寻访父亲,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听了这话,从新见礼,奉郭孝子上坐,便问:“太老先生如何数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说。武书附耳低言,说:“曾在江西做官,降过宁王,所以逃窜在外。”杜少卿听罢骇然。因见这般举动,心里敬他,说罢,留下行李,“先生权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闻,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罢。”杜少卿进去和娘子说,替郭孝子浆洗衣服,治办酒肴款待他。出来陪着郭孝子。武书说起要问虞博士要书子的话来,杜少卿道:“这个容易。郭先生在我这里坐着,我和正字去要书子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用劳用力,不辞虎窟之中;远水远山,又入蚕丛之境。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仇
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说如此这样一个人,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细细听了,说道:“这书我怎么不写?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他这万里长途,自然盘费也难,我这里拿十两银子,少卿,你去送与他,不必说是我的。”慌忙写了书子,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书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也写了一封书子、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武书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递与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并非盗跖之物,先生如伺不受?”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方才回去。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陕西,那尤公是同官县知县,只得迂道往同官去会他。这尤公名扶徕,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县,一到任之时,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广东一个人充发到陕西边上来,带着妻子是军妻。不想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说话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领到县堂上来。尤公看那妇人是要回故乡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两,差一个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块白绫,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徕,用了一颗同官县的印,吩咐差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绫子,遇州遇县,送与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个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讨了回信来见我。”差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将近一年,差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老爷的文章,一个个都悲伤这妇人,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六两的,这妇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银子。小的送他到广东家里,他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都是沾老爷的恩。”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发差人出去了。
门上传进帖来,便是郭孝子拿着虞博士的书子进来拜。尤公拆开书子看了这些话,着实钦敬。当下请进来行礼坐下,即刻摆出饭来。正谈着,门上传进来:“请老爷下乡相验。”尤公道:“先生,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况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个故人在成都,也要带封书子去。先生万不可推辞。”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不能在衙门里住。贵治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善知识,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便吩咐衙没:“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衙役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可是一向在这里作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芜湖县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却往成都.是做甚么事?”郭孝子见老和尚清癯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就把要寻父亲这些话,苦说了一番。老和尚流泪叹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备出晚斋来。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受下,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扛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一碗水。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五十两银子、一封书来,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寻父亲大事,不敢相留。这五十两银子,权为盘费。先生到成都,拿我这封书子去寻萧昊轩先生。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离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东山,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那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子,辞了出来。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寻着了尊大人,是必寄个信与贫僧,兔的贫僧悬望,”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岖鸟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会,逼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叫声:“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
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一时没有主意。见一棵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心主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只眼就象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郭孝子认不得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