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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远望当归-第11章

小说: 远望当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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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闲来扮演商贩的,都是清闲不需要服侍主子的,所以认出我的人,竟也不是很多。熙熙攘攘的,看得人很是开心。
孤独与寂寞,本是帝王常有的。我不会为此而自扰,然而有的时候,也忍不住想起来,年轻的时候和十三弟一起,下到江南查访私盐,惊涛骇浪危险重重,疲惫后面是累积的成就感,每办成一件事,都觉得自己在改变着这个庞大的帝国。
不像现在,掌握着真个国家的命运,无数人谄媚奉承,但每一个明天,都不过是昨日的叠加。
小的时候只知道羡慕汗阿玛大权独揽,哪能想到帝王这份工作,其实充满着重复的机械性运动呢。
长巷尽头,是回部进献的舞女。我不爱外族女子,她们在宫中,是一种很尴尬的身份,介于奴婢和妃嫔之间。
好在她们看上去很会寻乐子,不放过难得的松快日子,摆摊跳起舞来。
三名舞女红纱覆肩,腰缀璎珞,一人敲着小鼓,一人弹着琵琶,另一人不住旋转,跳起回疆的舞蹈。她们腰肢纤细,笑容妩媚,看着着实热力惊人,围观群众大声叫好,碎银子如同雨点一般地撒了出去。
我站住了。
站在那里不住欢笑、大声叫好、扔的银两最大份的,就是明莼。
笑容在她面上流动成明媚的阳光,一瞬间照亮了我的心。
这个傻丫头,稍有身份的后妃,都很少参与这样的娱乐,嫌丢了身份。她如今身为一宫主位,倒是毫不避讳。
不过,她毕竟——也只有十五岁。
阿莼长高了很多,显出玲珑的风致,她化了点妆,明眸善睐,皓齿朱唇,脸色虽然过于苍白,神情却很是放松快乐,像一朵香蕊初绽的玫瑰。
那几个舞女竟向她招手示意,招呼她一同跳舞,显然不知这是宣妃。阿莼先是想去,后来犹豫了片刻,又摆手拒绝了,一直站在那里微笑着看。
我也看了很久。
李白的《长干行》里面有句子:“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或许,那个时候她只是太小,还不解风情。
她如果会爱上一个人,那个人只可能是我。我们本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实在不应该那么急躁。
过了几日我召她来侍驾,那个时候其实有些犹疑,毕竟一个帝王看着后妃的冷脸,总是很伤自尊的。
好在她不曾让我失望。
我想起来小时候的明莼,是多么的巧言善辩,她讨好起人来,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不喜欢她。
她站在御案旁帮我磨墨、添茶、奉香,说的话又有趣又讨打,我批评她几句,她也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人简直无可奈何。
又很是喜欢。
这样的陪伴比起身体的温存,对我来说更为重要。所以宣妃虽然不曾侍寝,但宠爱一天天地隆盛了起来。
有一次和她聊天,不知怎么说起先帝下江南的往事:“圣祖爷下到金陵后,曾往夫子庙拜孔子,也去见识过明太祖的孝陵,圣祖毕竟英明,巡访江南盛景的同时,也不忘收服文人士子之心,而且每次都效果甚佳。”。
阿莼看着我,纤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我忍不住吐苦水:“朕也很想效仿圣祖,用怀柔的手段堵住士林悠悠之口。可惜目前国力实在不允许朕再下江南了——就连木兰秋狩,朕也实在没时间……”。
阿莼低声说:“圣上劳苦,我等后妃看着,也很是心疼着急……”。
我听得心头一暖。这种话旁人也会说,但挺多了也只是让人觉得腻烦罢了——明莼的言词,却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正在我二人相对沉默之时,阿莼忽然抬头一笑:“陛下,我听说江陵的夫子庙之外就是秦淮河?”。
我怔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点头:“正是。”。
已经猜到阿莼接下来会说什么了,已婚女子和未婚少女就是不一样,以前她说什么出格的话,我总算还能用“姑娘家怎么不害臊”这样的言词来把她堵回去。现在她都是我的妃子了,总不能说两句出格些儿的话我也斥责她不尊妇德——朕就不懂情趣么?。
果然,朕青春美貌的宣妃兴奋地说道:“真的?那陛下必定去见识过吧?到底是如何盛况?”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感觉什么也说不出来,堵得我相当难受……(陛下,这种感觉叫吐槽无力)。
最后朕只能淡漠而威严地说:“不过寻常一处景色而已,你若要看,宫苑中也多有湖泊河流可供观赏——且还无游人打扰。”。
善解人意的宣妃好似突然变成了二愣子,直愣愣地张口说道:“其他景色如何能与秦淮河相比?书上说此地正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董小宛、顾横波、柳如是……‘秦淮八艳’的美名陛下莫非从未听闻?”。
我斥责她:“身为后妃,不修妇德,怎么镇日里只关心这些风尘之事?这些腌臜事儿听了不过污了你的耳朵。”。
要是以前,明莼一定红着脸垂着头就告罪退下了,但她现在与以往很是不同,如同被孙猴子打过一次的白骨精一般,升了道行了。
她笑嘻嘻地说:“江南之地才子最多,我听说连着好几届状元均是出身江陵之地的贡院,难免要生出好奇之心。再关注一下他们的作品,就发现——”。
她的话大出我意料之外,细想一下,果真是她话中说的这样,不免问道:“如何?”
她故意整肃了面容,眼中却盛满了掩饰不住的顽皮:“我发现夫子庙之外便是秦淮河,原来这些士人才子,若考取了功名,自然要呼朋引伴去歌舫上宴客庆祝,若是没能取中,也要在温柔乡中借酒浇愁。夫子庙外文人最多,所以秦淮河这段也最是笙歌艳舞,繁华热闹……”
我听得入迷,不禁脱口而出:“这帮儒生倒很是会风流快活!”。
话一说完,果见明莼掩口而笑,不禁大为尴尬。我是去过秦淮河的,这次难免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叹,但看她花枝乱颤的样子,还能多说什么呢。
女子无才便是德,享受阿莼的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带来的喜悦和快慰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也会给我带来同等的麻烦。
人的才干也会成为一种负累,因为你绝舍不得不去使用它。
拿到宫女秘密呈上的“宣妃偷偷摸摸在后院里埋下的据说里面有巫蛊娃娃”的陶罐,我内心的郁闷无以言说。里面当然不是什么雪缎作成的刺针布偶,整整齐齐码着三本书。
都是阿莼的手书。详细地记载了清朝的风土人情、经济状况、时政新闻,甚至女人的服饰衣着、男人的喜好娱乐等诸多细枝末节,看她在序言里写的文字,仿佛是想把这些东西留到三百年后供人研究之用,免得文化流失。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正常人会想着把自己每天看到的东西都记下来,然后埋在土里面,等着三百年后的人挖出来作考古研究之用吗?。
而且,她把这些手札用陶罐装着埋起来有什么用?这儿是皇家园林,又怎么可能会有闲着无聊的“考古人士”跑过来随地乱挖?不怕砍头吗?。
我为此出动了“血滴子”里的精英骨干——绝不能让旁人知道朕的宠妃是个重度幻想症患者……
人的感情就是如此的奇妙,在不重视她的时候,她不够规矩的言行在朕看来全是错处;但到了如今——在经过了一年融洽甜蜜的相处后——她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并没有招致我的嫌弃,只是让我更加担心她。
她从小就是这么的拎不清、这么的不合世俗,如果一旦朕不能把她放在眼前,不能时时刻刻保护她,她又该怎么办呢?。
别的不说,此事我又该如何处理?罚她自然舍不得,然而放任她继续如此,只怕会惹出更大的祸患。
这次告状的是个宫女,灭口也罢了。下次要是皇后请宫规,朕又该如何包庇于她?
我为这事恼火万分,在殿内走来走去,苏培盛是知道内情的,站在一旁作出忧急之色——比其他只知道木着一张脸的内监敬业多了。我转悠半天,忽然想起来,明莼刚刚入侍的时候,还只有十三岁,只是小小的端嫔。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明明是正青春活泼的年纪,她却总是木着一张脸,神思恍惚。曾有学了几句诗的后妃文雅地嘲讽她“娉娉袅袅,恰近十三余,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
在朕面前,后妃吃醋争宠也不敢过分,只是婉转地嘲笑她思春恋宠。
那时候,她虽然不为所动,其实心里面却是记下了一字一句、一情一景,回去就记在她那个小本儿上面了吧?。
想着那反差极大的可笑场景,朕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在皇宫中也埋下了好几本书。但“血滴子”带来的另一些手抄令我大吃一惊。
那是从她宫室里悄悄翻出来的。
明莼确乎是个天生有着政治才干的优秀的孩子。我一遍一遍看着她对于朝政的一些见解,又是惊愕又是喜悦。
甚至还有一些害怕。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够猜测朕的心思。臣子们只说我刻薄寡恩,却没有想过,朕所担忧的,比他们考虑计较的眼前之利要长远得多。
阿莼竟然明白。
“社会正在改变面貌,人类正在改变处境,新的际遇即将来到。”她在扉页上这样写道。
朕深有同感。比起先帝来,朕对待传教士的态度更加冷漠,对所谓西方的先进科技也更加不感兴趣,显得更保守而自闭。但事实上,朕已意识到这些礼貌而可笑的蛮夷之邦对我大清所具有的威胁。
不容忽视的威胁。我们几乎对他们无所求,但他们对我们有极大的、豺狼一般的掠夺欲望。
大清国内有极多的根本问题需要解决,在处理好内政之前,朕不能开放国关,让外界的豺狼接触内里虚弱的大清国。
“让普通民众获得更多的资源,拉进贵族士林与平常人家的距离……虽然有的时候,财富的集中有利于国家的实力强盛化,使得社会显得更加风流显赫、富贵堂皇,但资源平均化的社会,苦难不会太多,享乐不会过分。光辉和荣耀得到削减,同时大多数人民将得到更多的幸福。”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说到朕心坎里。
贵贱之分曾使得满族人获得强横的实力和巨大的财富,但这个制度实在不能再延续下去了。贵族家庭出来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享有权力、财富和荣耀,平民家庭出来的孩子,除了科举之路别无他路可走。但贱籍让科举的机会都不再平等。
自从先帝作出“盛世滋丁,永不加赋”的辉煌承诺后,国家人口就一直在以极快地速度增长,当土地无法养活增长的人口,他们只有卖身为奴。
当平民不得不出卖自己的时候,国家的未来是不可想象的。
关于拉近平民和贵族差距的方法,朕苦思无果,但是至少让朕先废除贱籍。不能让奴才的子子孙孙也依旧为奴,永远无出头之日。
朕为之焦虑的诸多问题,显然也再困扰着明莼。她甚至为其中的许多问题提出了可行或不可行的解决之法。
虽然她的想法,不一定能付诸实现。
虽然朕的时间,已不够一一解决这个国家的问题。
甚至朕无法告诉她,我已知道了你的想法。
但我依然感到巨大的幸福。
当你爱着一个人,而你又发现她恰好是你唯一的知己的时候,那种无法克制的巨大的幸福和快乐。
你懂我,我也懂你。
皇后病了,阿莼回宫侍疾。朕回宫后,在宫道旁初次瞧见她。
那时朕坐在御辇上,她孤身一个人,静静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那头。已经是雍正七年的十二月了,天□晚,日澹烟疏,雾气笼罩,长道如同一个孤寂的封闭的梦。
我却一眼瞧见了她。
我才发现她行走时极为优美。宫妃的仪态自然都是美的,她却和他人不同,走路时总是昂着头,姿态放松又自信,款款行走间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逼人的气势。
优雅的,有魅力的,然而又是锋锐的,冷淡的,与红尘格格不入。
想起她以前开玩笑说,女人也能成就功业。
那是只觉得不以为然,现在却恍然有一种感觉,她已经成为了她年少时向往的那种女性。(陛下,你是想说事业女性的气质么……)。
静鞭响起之后,朕叫停了御辇,索性和宣妃一起散步。
不是没看到宫人们惊讶的眼神,但是,自从看到那些札记后,阿莼给我的感觉又是不同。
好像和她在一起,可以很平等,很放松。
两人无声地走,也可以走很久。
明莼忽然说:“陛下。”。
我回应:“何事?”。
她低声说:“明莼做了错事,陛下可以原谅我吗?”。
我笑了笑:“只要你知错了,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她低着头,过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那些书,不能再写,会留下祸患。但是,如果她对政治有所见解,朕不是不能听取她的意见。
那时候,我只是以为,她对于实现自我的才干有所渴望,于是朕愿意给她发挥能力、上达天听的机会。在我以女子的思维无法理解明莼的行为时,便把男子的想法加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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