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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们最幸福-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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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闷热的长安街上,路过一个个巨大的楼宇阴影,
哼着歌,两手空空。
当年冬天,靳松和小植也离开了北京,终止了他
们机会主义者路线的尝试。此后的他们重新回归到滇
西北的风花雪月中,弹琴唱歌喝茶慢生活,安安静静
地怡然自得。我替他们庆幸,却一直对靳松当初那句
话耿耿于怀,他曾悲观地说:我们都一样。
我的兄弟呀,哈哈哈哈,中弹后再把疤痕当作一
次成长?一生那么短,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这个故事,我想讲的不仅仅是艳遇、斑马或失
望。
站在某一个角度,我只是感觉很多东西一开始本
可以规避:比如一段康庄的歧路,一个貌似绚烂的机
会,比如一个虚妄的方向。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不要让我把浮躁的生活当
作成长……”
一颗爱上榴莲的甜瓜
这个女生,我们称她为流浪歌手的情人,老狼那
首歌的每句歌词都与她无比贴切。
她给大军生了个孩子。
大军终于遇见了一个从成都来的姑娘,她是个在
成都上大学的河南女孩儿,家境殷实,前途光明,是
个酷爱旅行的青涩大学生。在含苞待放的年纪,路过
丽江,一遇大军误终生。
这些年无论是豆瓣网、天涯网或者人人网,有一
类故事经久不衰,总有人写,总有人读:丽江或拉
萨,单身旅行的男男女女爱上了一家客栈的掌柜或是
一个酒吧的老板,各种义无反顾,各种Fall in love 。
短则三五天长则三五个月,扮演完第N 任老板娘的角
色后,迅速地伤心,迅速地逃离,然后在网上书中人
前藕断丝连地恩怨,或者把回忆里所有画面美图秀秀
成阿宝色。
身为一名资深丽江混混,我目睹的此类故事简直
可以船载斗量。在丽江这个奇怪的垃圾堆上,每天,
甚至每分钟都有这种花儿在骤然开放,或者嗖呼凋
谢,她们都是没有根的。
路过的人恣意欢狎,回头却指责古城的艳俗、肉
欲的洪流、浪子的滥情,却总不肯正视己身扮演的角
色。来期许心动的人们,来体验新生活的人们,来疗
伤的人们,本质上你们都是伟大的消费者。别惋叹自
己在这个古城里分泌的多巴胺,本质上,那些都是你
构架故事的一部分,古城以及里面的常住民都是配
角,本质上都是在被你消费。你以为只有你受伤,只
有你损失吗?浪子就不是人就没有心就不配期许真爱
吗?你以为只有自己在埋单吗?!
足够有勇气的话,初心够净洁的话,你会这么矫
情吗?
和那些艳遇消费者不同,第三个女孩子爱上的是
流浪歌手大军,赌上的是自己的整个青春。
她嫁给了他。
她基本算是慕名来听大军唱歌的那一类人,本想
在街边站一会儿,买张碟要个签名就去吃丽江粑粑、
冰粉凉宵、烤玉米炸洋芋的。结果第一首歌听完,人
就傻在月亮下面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空气,只剩下
一个抱着吉他的胡须男坐在水云间。
她那时的神情,应该和别的过路女人不同吧,胸
腔里有咚咚的雷声,眼睛里有星星,脸上还带着没完
全代谢干净的孩子气,新买的薄薄绣花裙扑扑簌簌在
晚风里……没喝酒就醉得双颊绯红。
一个晚上的失眠就让她长大成人了。她的身体还
是孩子,却有了一颗百转千柔的女人心。她开始尾随
着他,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默默地听他唱歌,眼里全
是敬仰和爱意,心中满是绮丽童话的序言,人却永远
远远地站在角落。
就像洪启的歌词说的那样:
我站在你梦里看着你把我想/ 我站在你心里看
着你的迷茫
我望着你身影寂寞时摇晃的模样/ 我想着你唇
红黑夜里孤独的流淌
我站在远远的那个角落/ 我蹲在远远的那个墙

我站在你妈妈看不到的地方/ 等着你……
一夜夜辗转不寐,一天天跟踪尾随,那个遥不可
及的男子是星系的轴心,让她沿着轨道不停公转,让
她不停自转到晕头转向。爱煞了这个男人,却始终没
勇气上前搭讪,她在他身上耗光了累世劫摞起的暗
恋。
直到某一个擦肩而过的五一街转角,两个人同时
停下脚步,一个垂下眼帘一个抬起眼睛,两两相望。
这一望,司马光砸缸。
她回去终止了学业,告别了热衷于读陆琪大妈的
玩伴们,把所有漂亮衣服送人的送人处理的处理,背
着铺盖卷儿来了丽江。她甚至还拎着一只超大号的电
饭煲。她说:“从今天起,我给你做饭吃。”
大军应该是她爱上的第一个人,她是一颗爱上榴
莲的甜瓜。
奇妙的是,她居然获得了双亲的祝福:“去吧姑
娘,好好和他过日子。”
她很认真地去过她的日子了,她给他生了个孩
子。
我见过她的父亲,一个和蔼的小老头,一笑满脸
的皱纹。老头把小外孙放在膝盖上,骑马一样地颠
着,身旁一壶普洱茶。他说:“两口子么,肉吃得,
菜也要吃得……”
老人家应该阅历过半世沧桑无常,能欣许这门亲
事,真是个神奇的老人家。他向我夸孩子的下巴长得
像大军,我吭哧了半天不敢接话,见惯了大军满脸的
胡子,现在这个小家伙脸肉嘟嘟的、滑溜溜的,看起
来实在不像。大军整天把孩子捧在脸上蹭来蹭去,孩
子的脸居然没被蹭破,小孩子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一切润滑得像颗巧克力糖果,带有馥郁的果仁儿
香,那是童话的味道。
自此,由她陪着大军在街头卖唱,天天听他唱一
样的歌,谁也没有她听得认真,推销碟片也没有人比
她更敬业,那口气那神情,俨然在推介格莱美金曲。
稍微有人表露出不认可大军的音乐的神情,她就目光
如电地两把利剑狠扎过去,仿佛有人在剜她的肉。
有一回,我开玩笑点评我们游牧民谣诸位歌者的
作品:路平是摇滚底子民谣皮,靳松是苦逼苦逼再苦
逼,小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军是糙老爷们儿玩旖
旎……
她听了以后几乎和我翻脸,炒的菜里辣椒比平时
多了两倍。
我向她告饶:“好了,好了,我错了,我眼泪都
辣出来了,我错了给杯水行吗……我错了,能不给滚
开水吗?”
有她为伴,大军的卖唱生涯一下子变得天雨宝华
缤纷而落。和之前的随意吟唱不同,大军抱着琴的姿
势居然变得挺胸凹肚。他开始习惯唱歌的时候微微侧
向她那一方,开始习惯冲着她呼呼哈哈的男子气地
笑。
有被感染的旅人在微博里描写他们:多么幸福的
歌者,最忠实的粉丝亦是自己的家人,琴盒里的每一
分钱,都是外公为小外孙挣的奶粉钱……这位仁兄认
为她是大军的女儿?! 这种说法是坚决错误的!虽然很
像,但我们要假装不像。
我大体估判过他们两人的年龄差距,香港回归的
时候,一个已近而立,一个还在幼儿园里牙牙学语。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好,从没有过对着90 后小
女生叫嫂子的经验。2010 年游牧民谣第一次全国巡
演时,大军带着他的90 后新婚小媳妇儿参与了杭州
站演出,人前人后不要老脸地脸贴脸地搀着她,那时
候宝宝还在肚子里。我送他们去酒店的时候帮忙拎了
下箱子,她挺了挺肚子冲我说:“宝宝,咱们谢谢大
冰哥哥……”我擦,哥哥?我都三十多了,你一个90
后打算生了孩子还让孩子喊我哥?
每天收工后,大军都揣着钱去给她买裙子。
他披着自己那件古董皮衣,一家一家店不重样地
买各种各样的裙子:民国黑裙、彝族长褶裙、棉布白
裙、碎碎的绣花裙,很快就挂满了整个衣橱。刚结婚
的时候,他给她买修身的裙子,怀孕时他给她定做。
据说她躺在床上预产的时候,穿的都是华丽丽的尼泊
尔长裙,惹得隔壁临床的产妇尖着指甲一下又一下地
拧自己的老公:你看人家,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她曾偷偷地和我说:“大冰哥,要不然你劝劝
他……买点儿别的也行哦。”
小嫂子或者老妹儿,我劝什么劝呢?这个年纪的
小萝莉们还在淘宝上积攒着买家信用,你却提前成为
了一个操劳的小妇人。你的歌手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
阁楼,一扇朝北的窗,他恨他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
他怕他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他不能把星斗变成你手
上的钻石,那就让他给你继续买裙子吧,给他一个宣
泄爱意的闸口吧。
她穿着他买的裙子,认认真真地爱他和他的音
乐,爱到肋骨里。
她的人生白纸一样的单纯,浓墨重彩地印满了
他,他是她世界的君主,而她和孩子是他的佛。
丽江人民每天下午的生活无外乎三样:泡茶、遛
狗、晒太阳。大军现下每天下午的生活:练琴、晒老
婆、遛孩子。他把三者结合为一体,乐此不疲。于是
你会看见在五一街主街和王家庄巷交会的那片阳光
里,一家三口悠闲地坐在墙根,流浪歌手大军弹琴给
老婆听,顺便唱唱川子的《挣钱花》给孩子搞搞音乐
幼教。流浪歌手的情人一会儿含情脉脉地看着大军,
一会儿看看孩子。不到一岁的孩子吐着泡泡,冲每一
个大咪咪的路人咿咿呀呀,路人的相机咔嚓咔嚓地
响,笑得胸前波涛汹涌,一边还笑着对同伴说:“你
看你看,那孩子还戴着墨镜。”
这幅画面长留我心,若你有缘丽江街头得见,也
驻足观望一下吧,货真价实的治愈系。
我希望有生之年,大军不会有第四个女孩儿的故
事发生。
这一辈子,总有些奇妙的东西会从天而降。有些
落在身后,有些落在面前,落给每个人的东西都不一
样。它们天雨宝华缤纷而落,却难免明珠投暗,世人
常不识、不知、不屑。摊开手心去接一下又如何,总
有一样,值得你去虔心忠诚。
幸福的出口,有那么单一吗?
写这篇文章时,我窝在济南文化东路松果餐厅的
角落里,一边打字,一边和一个脸蛋像苹果一样的服
务员斗智斗勇。算了一下,已半年未回丽江。半年未
见了,有那么一点儿想大军,没我给他敲鼓,不知道
碟片卖得怎样。
上次从丽江离开的前夜,大家喝了一夜的酒,靳
松弹着吉他,老兵送来烧烤,大冰的小屋清清净净,
满地空酒瓶。摇曳的烛火里,我慨叹了那些死在滇西
北的朋友,又回顾了这些年共同走过的路。我借着酒
劲儿问他:“大军,这么多年,有件事我一直没搞明
白……你怎么这么能吃啊你。”
我没见过他喝醉过,可那次他醉得直摇晃肩膀,
他盯着脚尖和我说:“我挨过饿。”
彼时,他酒气满身满脸赭红。
这个男人在仫佬山寨长大,成年之前吃肉的次数
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年少时迫于生计,跟着同乡在离
家千里的建筑工地打工,扛水泥,切割钢筋,在没有
保护的脚手架上结束了自己的青春期。
他因为饭量大而被工头奚落,为了唱一次街头卡
拉OK 而生平第一次进理发店。被欠薪,讨薪水被打
成重伤,见识了江湖郎中的虎狼药,同乡冷漠的脸,
然后带着满腹委屈和对这个世界的不解去流浪。在不
同的城市不同的乡村里被迫接受不同程度的屈辱,他
住过收容所,也住过水泥管,偶尔靠力气换来一些粮
食,却始终被饥饿的恐怖笼罩。
弱冠之年,在一个遥远的城市结识了好心的流浪
歌手,他尊称那人为老师,老师把所会的所有吉他知
识倾囊相授—不过是几个最基本的吉他和弦,却由此
拯救了他接下来的人生,他说:“自打会流畅地扫弦
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考虑过自杀。”
接下来的日子,唱过地下通道,也唱过乡村的红
白喜事班子,依旧是流浪,路却越来越晴朗,挣了钱
就买米,自己做饭,一开始熬粥,后来煮饭,后来偶
尔做蛋炒饭,他向我描述那些年每一次吃完蛋炒饭后
的那种幸福,“简直和性高潮一样悸动人心,”他
说,“我从未浪费过一粒粮食。”
整整十年的流浪,三十岁的时候流浪到云南大
理,他那时已经历练成一个对音乐有独到见解的歌
者,生活这所学校生生地把他磨砺成了一个感慨万千
的老人。用往昔的岁月当引子,他开始自己写歌编
曲。这个半辈子活在琴弦上的男人,书读得不多,歌
词却至纯,音乐诉求大有古风,他的歌有别于其他任
何温饱之余才去练琴的大师们。沧桑,但不矫情也不
苦涩。
他开始在艺术家扎堆的大理有了名气,后来一鸣
惊人的民谣歌手川子曾是他的街头搭档。他自己开了
家小小的酒吧,娶了一个白族姑娘,有了一个孩子。
奈何世事多舛,每天辛苦经营也抵不住水涨船高的房
租和形形色色的税费,他的酒吧倒闭了。祸不单行,
文化差异又导致了婚姻的破裂,爱人抱着孩子说,你
走吧。他说,好吧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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