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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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子说:“不知道……浑身都是湿漉漉的,不知
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汗,和雪崩一样,瞬间就全涌了出
来,从胸口到小腿全是汗。”
恢复平静后,山谷已被落雪填塞为小山丘。三人
哆哆嗦嗦地翻过积雪,脚下暄软得如同棉花。
宁博真的畏惧了,他带着哭腔说:“咱们回去
吧!”
成子咬着牙说:“都走了这么久,只剩下三分之
一路程了,不如就再咬牙坚持一下。”
其实成子心里知道,他们大概只走了一半路程而
已。
左右是个死,西北人的悍劲儿上来了,成子心想
死也死在朝前走的路上!成子看到宁博仍有退意,二
话不说把他的登山包连同所有装备扔到雪丘后面。宁
博没有反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成子攥起他的手用尽力气喊:“我们都已经走到
这儿了,干吗要再回头?山神刚才都不收我们,那就
证明老天一定会留我们一命!……要是能活着出去,
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是死在山里……大家一
起结伴做鬼!有什么可怕的!”
成子组织过罢工,组织过旷课,情急之下民勤口
音脱口而出,一番激励之下,宁博终于红着眼圈同意
继续上路。
这时出现了一个黑点儿,是一辆老旧的带篷卡
车,蜗牛一样蠕动在雪中。成子的同事二话不说就爬
到卡车上,无论如何不肯下来。卡车上堆满了木头箱
子,实在没有地方再多容纳半个人,于是成子和宁博
决定撇下卡车,继续徒步往前走。
翻过雪丘,就把雪崩的地方抛在身后了。成子掏
出临行前向我借的相机,那是个当年还比较稀罕的小
数码相机。他想拍张照纪念这惊心动魄的瞬间,毕竟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有生之年遇上雪崩且幸存下来。
然而按下快门时,相机却无任何反应,琢磨了半天才
发现天气太冷,快门已经被冻住了。他心里开始纳
闷,怎么自己身上不觉得太冷,浑身只有麻木和微
疼。
走了没多久,成子和宁博发现一群牦牛被困在雪
地里,它们躺卧在一起,仅凭全身厚实的毛发抵御那
骇人的严寒,牦牛睫毛上有冰,鼻孔的白气一呼出就
笔直朝上散开。像是一堆会呼吸的铁雕,而不远处又
是一次雪崩的残迹。
咬牙翻过第二个雪崩的地方,他远远看到同事甩
开膀子、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原来卡车蠕动后,
没多久就因积雪太厚无法前进,车上的人发现那位同
事身上不仅没带干粮也没带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继
续留在车上!生死眼前时,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显露无
遗,那位同事无奈只能下车来找成子和宁博,希望他
们没有走得太远。怎料在雪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了
一通,举目之间苍天白雪,哪有半个人影?他正在心
惊,看到牦牛困于雪堆,想着周围或许会有牧民。心
怀半点儿希望,紧赶慢赶走了一程,突然看见两个人
影,激动得就差大哭一场,死命发力追上。他委屈地
拉着成子的衣服,几尺高的汉子抽泣得像个受了欺负
的孩子。
三人不敢久留,沿路依旧是白茫茫的雪,没有明
显的参照物。成子发现还有一组诡异的水泥柱子立在
雪面以上,约隔几十米一根。他们遂以此为路标沿着
往前走。但就是这个举动,又差点儿葬送了三人的性
命。
还没走到第三根水泥柱,成子突然脚底一空,好
在他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地急忙横向一躺,但就算这
样,两秒钟不到,人也往雪里掉进去一大半,宁博他
们见状不妙,死拖活拽地将成子拉了出来。三个人后
撤几米,跪倒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等平静下
来仔细一看,三人直感后背发凉—那组水泥柱子是电
杆,是斜着横贯峡谷架而架设的。
继续前行,没走多久,看见雪地里露出藏民放牧
的牛棚。那牛棚用石块垒砌,分为三层:最上层储存
牧草,中层住人,下层是支撑。现已被大雪覆盖,只
剩一层半还露在外面。他们满怀希望地走到面前一
看,希望的火花再次瞬间熄灭—门户被石块非常仔细
地封堵住了。当地藏民熟知山性,知道这样的大雪肯
定会封山,所以他们把牛群圈
到一起之后便离开了,等积雪融化后再回来牧
牛。但不知为何一定要封上牛棚?不过虽然如此,好
在还有栖身之所,不至于夜幕降临后继续露宿雪地,
否则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三人从雪地里刨出一条路,搬开石块,一脚将门
踹开。进去看见壁炉,赶紧抱来茅草想生火取暖。但
没料到牧民离开之前把烟囱拆了,不仅封门,还拆烟
筒,着实让人不解。
火最后没能生起来,却弄得满屋子都是烟。三人
怕被烟雾呛死,只好平躺在地上,那烟就在鼻子上方
三五厘米处弥漫着。后来,在角落阴影里又发现留有
一床硬成壳儿的脏褥子,成子抓了过来,不问新旧净
垢就拆为三份,又加盖了些茅草。身上衣服全湿透了
也没敢脱,三个人挤在一起聊天,制造些人为的声音
以抵御山风在空谷里呼啸所带来的冷寂与孤独。因之
前消耗了大量体力,又未能进食补充能量,他们早已
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都睡着。
成子凌晨四点半左右被冻醒,看到亮光从石头窗
洞里透射进来。再看身上,热气正沿着茅草的缝隙向
上蒸腾。把茅草一掀,聚集在体表的热气向四处逃
散,躺在地上的三人就像刚出锅的包子一样。宁博把
随身小背包里的衣服拿了出来,成子终于可以脱下身
上早已被浸透的湿衣。干爽的衣物让热量得以聚集,
他行动也灵活了许多。但袜子依旧让人头疼,潮湿的
袜子经过一夜严寒早已被冻硬,此时正站立在地面
上。没有火堆来烘烤,只好用身子焐,软化后又凑合
穿上,像穿了一层湿泥。
清晨六点,雪还在下。
三人水米未进,饥寒交迫,别无选择,只好继续
上路求生。
走了四个小时,将近十点多的时候,依旧没有任
何走完的迹象和征兆。
成子开始接近临界点了,起初他只有一个信念:
我一定不能死!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前半辈子里重要的人和事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
现、播放、重复;而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全然一片空
白,就和眼中透映的雪地一样。
成子出现了初期的雪盲症状。手脚和脑袋开始像
别人的器官一样存在着,嘴唇也沉重得合不上……成
子想:快了,快了,这辈子看来马上要走到头了,最
后一刻是选择躺下找个舒服的姿势在雪地里等待最后
时刻的到来呢,还是依旧往前走,直到一个跟头栽倒
不再爬起来?宁博呢?其他两个人呢?怎么完全不见
了踪影?什么时候走散的?是我掉队了还是他们掉队
了?他们还活着吗?我要不要践行诺言陪着他们一起
去死?
他慢慢地思索着,佝偻着,机械地走着。
时间过得很奇怪,一分钟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
一小时又像一秒钟那么迅速……他就这么一边思索着
一边走着……影子怎么跑到身前了?这个光线角度,
应该是下午三点了吧。那个远远的东西是什么?四四
方方的,像个拙劣的亭子……那是,那是聂拉木的加
油站!
成子努力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到了?! 走到
了!
紧接而至的是崩溃—血液瞬间涌入大脑,一阵眩
晕和恶心!连接心智和肌腱的最后几根弦在这一刻全
部绷断。他甚至听到了几声脆响!一个小时前,他几
近意志崩溃的时候,离目的地只不过一公里左右。
意识似乎不再主导肢体,躯壳凭借的也不是惯
性。成子觉得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他,推得他踉踉
跄跄地跑了起来,跑过加油站,跑过小邮局,最后一
把把他推到宿舍门前。
成子后来跟我说:“我对天发誓,那是一只手!
我甚至感觉得到那只大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的力
道……”
成子在门口就开始脱衣服,到床边时,他被自己
的湿裤子绊倒在水泥地上。
他用最后的力气插上电热毯,躺下的那一瞬间迎
来的不是宁静,不是放松,不是释然,甚至不是空
白,似乎没有一个词汇能够再现那份微妙感触。
成子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昏迷了半
小时后,身上的疲惫才稍有退去。
他躺在床上想,其他的人呢?死了?他想哭但哭
不出来,他支撑起胳膊想扇自己耳光。这时门开
了……宁博到了。宁博依靠在门框上已经喊不出声音
来,他瘫软成了一团泥。成子光着屁股跑下床帮他扒
了衣服,又拖他到床上休息。人从一个极端寒冷的环
境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热的环境中容易休克。成子让宁
博枕着自己的胳膊,他看着他,生怕他会再次死掉。
这时又一个目光呆滞、仅凭惯性动作的躯壳走了
进来,也一言不发,把全身衣服脱得精光,生挤上床
躺在成子和宁博旁边。
万幸,三个人都活着走了出来,彼时像刚出生的
婴儿一样光着躺在一起,谁都没死。
成子终于淌出了眼泪,后来他对我说:“第一颗
眼泪像粒荨麻子,扎得满眼满脸生疼。”
十多分钟后,成子同事终于“啊!”地喊了出来,
似乎要把肺部的空气都排得一干二净,又像婴儿出世
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对于他而言,那就是一次新生
呢。
成子同事后来说十二点左右他已经绝望了,躺在
雪地里等死。躺了几个小时也没死成,却被两个开车
去找牦牛的藏民发现,看他还有呼吸,赶紧救起。两
个藏民喂他喝了牛奶,又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们停
止了找牦牛,直接把他送回到聂拉木。
三个人元气大伤,休养了快一个星期才找回人形
儿,万幸,谁也没留下后遗症。
宁博走的时候告诉成子,说不久就会再回西藏找
他,要给他带好烟、好吃的。成子只说:“你好好
的,带条命回来看我就行。”
宁博走后没两个月,成子回到拉萨,辞掉了工
作,重新回归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他向我描述聂拉
木的生死遭遇,唏嘘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个百无禁
忌的莽撞青年。但没过两天,成子又恢复了之前拉萨
时的状态,一会儿闹着去攀冰一会儿嚷着要组织走雨
季墨脱。
我说,你还真是心大,不怕再死一次吗?
不久历史重演,我和成子一起又经历了一次类似
的故事,那是另一个和生死相关的故事了。
成子的同事在那次事件后洗心革面地回了内地老
家,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朝九晚五。宁博没再联系
过成子,成子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宁博。
距聂拉木故事将近快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干人
自驾车到拉萨河
边烧烤过林卡。那时候拉萨的游客开始多起来
了,一路上见到不少端
着单反拍河水的背包客。有个背着大包的游客走
到我们面前冲我们喊:“成子?!”成子很茫然地端详着
眼前的那个人。
“我是宁博啊!”
两人像两只海象一样,猛地撞到一起,死死抱在
一起痛哭。
我难以忘记那一幕,他们两个人哭得像隔了一个
轮回才终于得见的亲人。
宁博哭花了脸,边哭边把他的登山包打开,把里
面的东西抖落了一地,都是他专门带来的烟和各种真
空包装的食物。
聂拉木分别后的大半年,宁博真的回来找过成
子,从聂拉木一直找到拉萨。但因为成子没有固定的
居所,辞职后又更换了工作时用的手机号码,所以宁
博徒劳而返。第二年,宁博又回到了西藏,他没带任
何户外装备,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大包给成子带的
东西。他一下飞机直接去大昭寺前磕头许愿要找到成
子,没曾想误入晒阳阳生产队的地盘,机缘巧合让他
下了飞机三个小时不到就得到了成子的踪迹,然后他
一路追到了拉萨河边,背着大包,痛痛快快地哭花了
脸。
老天爷没让他俩死,老天爷也没让他俩相忘于江
湖。
神奇的藏地。
两个阿尼
2005 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
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看装束,
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
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
文,哭一场,如是往复。
我们问身旁一起晒太阳的藏族小伙,让他问问是
何缘由。年轻人说阿尼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而成子又
跟他长得很像。成子咧咧嘴,摸出墨镜戴上,不敢再
去看阿尼。我逗他说你小心点儿,说不定人家会拉你
回那曲当儿子。
没过多久,阿尼果真坐了过来,老人家蹲坐在我
们面前,伸手摸着成子的衣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
懂汉话的人,直接问成子是否能遂了阿尼的心愿,做
她的儿子。成子吓了一跳,我们也都吓了一跳,大家
一起冲着阿尼连连摆手加摇头。
阿尼失望离去,之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