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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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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狗儿吠叫,在远处不断地吠叫、吠叫。

“天哪,前门有人揿铃!”克拉丽莎喊道,停止了缝纫,侧耳倾听。

“达洛卫夫人会见我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在前厅说。“嗯,是的,她会见我的,”他重复说,非常慈祥地轻轻推开露西,十分矫捷地奔上楼去。“是的,是的,是的,”他一边快步上楼,一边低语着,“她会见我的。在印度待了五年啦,克拉丽莎会见我的。”

“是谁——是什么——”达洛卫夫人心中纳闷(这太过分了,在她要举行宴会这天的早晨十一点钟,竟会有人来打扰),她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把手按在门上。她急忙藏起裙子,犹如处女守身如玉,幽居独处。这当儿,铜把手转动了,门打开了,走进一个男子——刹那间,她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她看到他只觉得如此惊讶、高兴和羞怯!她万万没想到彼得·沃尔什会在早晨意外地来看她!(她没看他的信。)

“你好吗?”彼得·沃尔什确实颤抖着说;他握住她的双手,吻她的双手。他坐了下来,心中感到她比以前见老了。我不会跟她直说的,他想,可她的确比以前老了。她在看我呢,他想,突然觉得窘迫,尽管他吻过她的手。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柄大折刀,刀口半开着。

他一点也没变,克拉丽莎心想,依然那种古怪的神情,依然那种格子衣服;脸色不那么光润了,敢情是干瘦了些,可他看上去挺硬朗,丝毫没变。

“又见到你了,真是太好啦!”她激动地说。彼得拨开折刀。他的举止就是这样,她想。

他告诉她,他昨晚刚到,立即到乡下去了。境况如何?大家都好吗?——理查德好吗?伊丽莎白好吗?

“这些是做什么的?”他用折刀指着她的绿裙子,问道。

他穿得挺讲究,克拉丽莎想,不过他总爱指责我。

她正在补裙子,和往常一样补裙子,他思忖;我在印度的全部时光,她就这么坐着,缝补裙子;四处逛荡,参加宴会;或是急急忙忙赶到议会旁听,又匆匆回家,等等;他想到如此种种,心情越来越烦躁,激动;他认为,对于某些女子来说,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结婚,参与政治,嫁给一个保守党人,就像那位可敬的理查德。没错儿,正是这么回事,他思量着,啪的一声把折刀合拢。

“理查德很好,他在委员会开会,”克拉丽莎说。

她打开剪刀,一面告诉他,她家今晚有宴会。她这就把裙子补完,他介意吗?

“我不想请你来赴会,”她说,“我亲爱的彼得!”

真令人心醉,听着她这么称呼——我亲爱的彼得!真的,这一切都很美妙——银器、椅子,全都令人陶醉!

为什么她不想请他来赴会呢?他问她。

啊,克拉丽莎心想,当然,他令人神往!令人万分神往!现在还记得,在那可厌的夏天,总是下不了决心拒绝嫁给他——可是,真奇怪,为什么后来又打定主意不嫁给他呢?

“实在不可思议,今天早晨你竟然会来!”她大声说,两手交叠着,搁在裙子上。

“还记得吧,”她说,“在布尔顿的时候,窗帘总是不断飘动?”

“是嘛,”他说,心中回忆起独自与她的父亲一起用早餐时的窘态;她的父亲已去世,他没有给克拉丽莎写信安慰;他和她的父亲老帕里,那个满腹牢骚、优柔寡断的老头贾斯廷·帕里,向来就合不拢。

“我常希望能与你父亲相处得更融洽些,”他说。

“但是,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想要……从未喜欢过我的朋友,”克拉丽莎说;她恨不得咬住舌头,竟然这样提醒彼得,让他想起他曾想娶她呢。

我当然想娶你,彼得心想;那件事几乎叫我心碎;他沉湎在悲哀的情思里,那痛苦犹如从平台上望去的月亮冉冉上升,沐浴在暮色中,显出一种苍白的美。从那以后,他想,我从未如此悲伤。他向克拉丽莎挨近一点,仿佛他真的坐在平台上;他伸出手去,举起来,又垂下。那一轮明月就悬挂在他们的上空。月光下,她仿佛与他并肩坐在平台上。

“现在赫伯特住在布尔顿,”她告诉他,“如今我再也不去那里了。”

然后,正如在月光下平台上发生的情景,一个因为已经厌倦而感到内疚,另一个却默默地坐着,十分安静,忧郁地望着月亮,不愿说话,只是动动脚,清清嗓子,注意到桌腿上的一种涡形铁花纹,拨动一片树叶,一声不吭——彼得眼下也是如此。因为他在想,为何要重温旧梦呢?为什么又要他回忆往事呢?她已经那么残酷地折磨过他,干吗还要让他痛苦?为什么?

“你记得那湖水吗?”她很不自然地问道。她心潮起伏,因而喉部肌肉也变得紧张,当她说到“湖”字时,嘴唇也颤抖起来。因为她既是个孩子,曾站在父母中间给鸭子喂食,又是一个成年的女人,怀抱着自己的生活,走向伫立湖边的父母,走近时,她怀抱的生活越来越丰满,终于变成完整的生活、充实的生活,她把这生活交给他们,并且说:“这就是我创造的生活!就是这个!”可她创造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今儿早晨和彼得一起坐着缝衣服罢了。

她瞅着彼得·沃尔什,她的眼光掠过整个那段时间和那种情感,疑惑地落到他身上,又泪盈盈地逗留在他身上;而后向上飘去,仿佛小鸟在枝头触一下便往高处飞去。她毫不掩饰地擦了擦眼睛。

“是的,”彼得说,“是的,是的,是的。”他反复说,似乎她把什么东西拨到表面,随着它的浮现,他被刺伤了。住口!住口!他想哭泣,因为他并不年老,他的生命尚未结束,绝对没有,他五十刚出头。要不要告诉她呢?他寻思着。他很想实情相告,但又觉得她太冷酷,一味拿着剪刀做针线;在克拉丽莎身旁,戴西会显得十分平庸。克拉丽莎会把他看作失败者,他想。在他们眼中,在达洛卫一家的眼中,我是个失败者。不错,对于这点他毫不怀疑,他是个失败者;倘若与这一切相比——镂花桌子、镶宝石的裁纸刀、海豚装饰品、烛台、椅套,还有那些珍贵的古老的英国套色版画——他是个失败者!然而,我厌恶包含在这一切之中的沾沾自喜,他想;那是理查德热衷的东西,不是克拉丽莎,不过她嫁给了他。(这当儿露西端着银盘走进来,啊,更多的银器;当她弯腰把盘子放下时,他觉得她纤细迷人,姿态妩媚。)然而,这一切却不断在继续!一周又一周,克拉丽莎的一生就这么流逝了;而我呢——他思索着;须臾,一切事物都从他身上射出光芒:旅途,骑马,争吵,探险,桥牌,恋爱,工作,工作,工作!他公然拿出他的折刀——就是他那把牛角柄旧折刀,克拉丽莎吃得准,这三十年来他始终带着它——紧紧地攥在掌中。

多古怪的习惯,克拉丽莎心想,老是拿着刀子玩儿,老是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轻佻,无聊,空虚,正如他向来所说的,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话匣子。她拿起了针,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没有人保护的女皇(彼得突然来访使她十分惊讶——使她感到烦恼),她的卫兵都已熟睡,任何人都可以溜进来,看见她躺在荆棘丛生的地方,不过,她要企求援助,想想自己的成就和喜爱的事情,把这一切召唤到身边:她的丈夫,伊丽莎白,她自己;总之,她要召唤一切,来驱散那敌人。对于现在这一切,彼得几乎一无所知哩。

“近来你在干些什么?”她问。宛如在战斗前夕,战马脚掌刨地,高昂着头,阳光照射到两边的胁腹,颈部弯成弧形,同样地,彼得和克拉丽莎并肩坐在蓝色沙发上,互相挑战。他的力量从身体内冲击,翻滚。他从各方面集中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对他的赞扬,他在牛津大学的经历,他的婚姻(克拉丽莎对此毫不知情),他的热恋。总而言之,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成千上万件事呀!”他大声说。这一股积聚的力量此刻横冲直撞,叫他感到惊喜交集,仿佛被一些他看不见的人们抬上了肩,在半空中疾驰,在这股力量的激励下,他把手举到额前。

克拉丽莎坐得笔直,屏住呼吸。

“我在恋爱,”他说,但不是对克拉丽莎说,而是对着黑暗中被举起的某个女人所说,人们无法触摸她,只能在黑暗中把花环放在草地上,献给她。

“我在恋爱,”他重复说,这一回对着克拉丽莎说了,语气相当平板。“爱上了一位在印度的姑娘。”他已献上花环,随便克拉丽莎怎么想吧。

“恋爱!”她说。在他这一把年纪,戴着个小领结,居然还受到这个妖魔的摆布!瞧他的脖子瘦得没有一丁点儿肉,手都发红了,何况他还比我大六个月呐!她把眼光射回自己身上,可心里仍然感到——他在恋爱。她感觉到,他有了爱情,他在恋爱。

但是,那不可征服的私心永远要践踏对手,就像河水总是向前奔流,向前,向前;尽管它也承认,对人们来说,没有任何目标,却依然勇往直前;这种不可征服的私心使她的双颊泛红,显得很年轻,很健康;她的眼睛闪亮,身子微微颤抖地坐着,裙子散在膝上,针插在绿绸末端。他在恋爱!可不是爱她。当然是爱一个更年轻的女人。

“她是谁?”她问。

现在必须把这尊雕像(36)从高处取下,放在他们中间。

“不幸,她已嫁给别人了,”他说,“丈夫是个印度陆军少校。”

他就这么可笑地把她奉献给了克拉丽莎,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甜蜜之中带着嘲弄。

(不过,他仍然在恋爱,克拉丽莎想。)

“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彼得非常理智地说下去,“我这次是来和我的律师商议离婚手续的。”

喏,告诉你了——她与两个孩子!他心想。克拉丽莎,你对他们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们就在那儿!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当克拉丽莎在揣测他们时,彼得恍惚感到,那印度少校的妻子(他的戴西)和她的两个孩子变得越来越可爱,仿佛他叫盘里一个小灰球发出光华,一株可爱的小树冉冉升起,在那轻快而带有海水咸味的亲密气氛之中(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没有人像克拉丽莎那样理解他,同他的思想共鸣)——一株小树,在他俩亲密无间的气氛中茁生。

那个女人一定奉承他,欺骗他,克拉丽莎思忖;她大刀阔斧地唰、唰、唰三下,便勾勒出那个女人的轮廓,那印度陆军少校的老婆的轮廓。多糟糕!多愚蠢!彼得一生都这样被人愚弄,最初是被牛津开除,接着又在去印度的船上,同一个陌生女子结婚,如今又爱上了一个少校的婆娘——上帝保佑,当初她幸亏不嫁给他!可是,他在恋爱,她的好朋友、她亲爱的彼得,在恋爱哟。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他。呃,那是林肯法律协会的胡珀—格雷脱莱事务所那些律师的事,他答道。接着,他竟然用大折刀修起指甲来。

看在老天爷分上,别玩那把折刀了!她抑制不住恼怒,在心中呼喊;他的放荡不羁、不谙世故,他的软弱无能,他对任何人的感情的茫无所知,始终叫她恼火,如今又使她生气了;这么一把年纪,多愚蠢呵!

这些我全明白,彼得想;他的手指摸着刀刃,心中寻思:我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就是克拉丽莎,达洛卫,还有他们那一帮人;但是,我要让克拉丽莎看到——这时,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被一些无法控制的力量支配,完全失却平衡,不由得热泪盈眶,泫然流涕;他毫不感到羞耻地坐在沙发上啜泣,泪水从脸颊上淌下。

克拉丽莎俯身向前,拿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吻了他——确实感到他的脸贴着她的面颊,她硬压下胸中的热情,那翩翩飞舞的银光闪闪的羽衣,犹如热带阵风中飘荡的蒲苇;当她逐渐恢复平静后,便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他的膝盖,舒服地靠着沙发,心里觉得,跟他在一起无限融洽、轻松;她忽然想起,如果我嫁给了他,这种快乐将会整天伴随着我哩!

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结束。床很窄,床单已铺上。她独自走上塔楼,撇下他们在阳光下采撷草莓。门已关上,在落下的泥灰扬起的尘埃和零乱的鸟窝之间,眼前的景象显得多么遥远,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微弱、阴凉(她记得有一次在利思山上就是这样);还有理查德,啊,理查德!她在内心呼唤,恍惚酣睡的人在夜半惊醒,在黑暗中伸出手来祈求援助。她重又想起理查德正与布鲁顿夫人共进午餐。理查德把我给撇下了,我永远是孤独的,她想,一面交叉双手,搁在膝盖上。

彼得·沃尔什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向着她,轻轻地挥动着一方印花大手帕。他看上去颇老练,而又乏味、寂寞;他那瘦削的肩胛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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