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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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虽然只有一瞬,还是燃起了一星通灵的火花,她向他嘲弄地一哂,他则性情愉快地报以一粲,同时考虑如何处理浪荡女子的问题;当然他和她是决不会交谈的。反正他要告诉克拉丽莎,他爱她,他爱她,一遍又一遍。以前,他曾妒忌过彼得·沃尔什,妒忌他与克拉丽莎。不过,她常跟他说,她没有嫁给彼得·沃尔什是做对了;他深知克拉丽莎的性格,所以,她这样说显然是真心话,她要有人依靠呗。并非说她脆弱,而是她要靠得住的人。
至于白金汉宫呢(它好比一位歌剧名演员,半老徐娘,穿着一身白礼服,面向观众),不可否认有一种庄严的气派,他是这样想的,而且并不鄙视它,因为在千百万人的心目中(眼下就有一小圈人围在宫门口,想看陛下乘车出巡),这宫殿毕竟是一个象征,尽管它看上去是可笑的;他想,一个孩子用一盒砖形玩具,便能搭得比它像样哩;他兀自瞧着维多利亚女王纪念碑(他还记得她老人家戴着玳瑁边眼镜,乘车经过肯辛顿的情景);那一座白色雕像,波纹似的白石塑出慈母般的体态;他可乐意被霍沙(75)的后裔统治呢,因为他赞成历史的延续性,以及把昔日的传统世代相传之感。生活在她统治的伟大时代才有意思哩。实际上,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奇迹嘛,这是毫不含糊的,不要有任何错觉;瞧,他年富力强,风华正茂,此刻在折回威斯敏斯特,到家后要跟克拉丽莎说,他爱她。他想,这才是幸福呐。
“正是如此,”他自言自语,一面走进教长场。大本钟鸣响了,起先是预报的乐声,悠悠扬扬地,然后报时,分秒不差。他走近家门,兀自寻思:午餐宴会把整个下午都消磨掉了。
大本钟的钟声响彻克拉丽莎的客厅,她坐在那里,靠着写字台看信,心烦意乱,焦躁不堪。她确实没有请埃利·亨德森赴宴,是故意忽视的。而马香夫人却来了这封信:“我已告诉埃利·亨德森,我将为她要求克拉丽莎……埃利真想参加哩。”
可是,为什么要我请伦敦所有的蠢女人来赴宴呢?!为什么马香夫人要插手?况且,这一阵子伊丽莎白总是跟多里斯·基尔曼关在密室里。再也没有比这使她更恶心的了。跟那个女人在这时刻一起祷告,真是!当下,钟声悒郁的音波在屋子里流荡,渐渐消退了,又卷土重来,再次鸣响;此时,她只听得有什么东西在门上搔,摸摸索索地,叫人心烦。这个时候有什么人来呢?钟打了三下,老天爷哪!已经三点啦!大本钟敲了三下,极其干脆,庄严得很,有一种威慑的力量;除了钟声,她什么也听不见,不过房门的把柄转动了,进来一个人,竟是理查德!真令人惊讶!理查德走进来,把鲜花递到她面前。以前有一回,在君士坦丁堡,她曾使他失望;这一次,布鲁顿夫人没有请她参加午宴,而那老夫人主持的宴会,据说是非常有趣的。不过此刻,他却献上鲜花了——是玫瑰,嫣红的雪白的玫瑰花。(可是他鼓不起勇气说他爱她,至少不能反复地说。)
她接过花儿,说道:多可爱哟!她了解他,用不着他讲,她就懂得他的心思,毕竟是他的克拉丽莎嘛。她把鲜花插在炉架上的花瓶里,啧啧赞叹:看上去多可爱哟!尔后问道:午餐会有趣吗?布鲁顿夫人问候她了吗?彼得·沃尔什回国了。马香夫人写信来说项。非请埃利·亨德森不可吗?那女人基尔曼在楼上呢。
“咱们坐下来,谈一会吧,”理查德说。
客厅里看起来空荡荡的。所有的椅子都靠着墙。他们在干些什么呀?哦,是准备设宴,他可没有忘记她要请客。她说:彼得·沃尔什回来了,已经见到他了,那没错儿。他打算离婚,在国外爱上哪个女人了。他样子一点没变。她坐在那儿,絮絮而谈,一面补衣裳……
“想念老家布尔顿哩,”她边补边说。
理查德却道,“午餐会上休也来了。”嗯,她也见到他了。哎,这个人变得越来越糟,讨厌透了:要给伊芙琳买项链呢,胖得不像话,讨厌透顶的蠢驴。
“我忽然想跟他说,‘有一阵子我可能嫁给你的。’”她说着便想起那天彼得坐在那儿,系着蝴蝶结,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子,不断地从鞘子里拔出来,塞进去,“他老是这样神经质的,你懂嘛。”
理查德说:午餐会上谈起他来着。(然而,他讲不出他爱她这句话,只是握住她的手,一面自忖:这就是幸福。)还告诉她,饭后,他们替布鲁顿夫人拟了一封给《泰晤士报》的信。休也只配做这种动笔头的事。
接着他问道:“咱们那位亲爱的基尔曼小姐呢?”克拉丽莎却觉得,玫瑰花可爱极了,起先还簇拢着,此刻已经自然地纷披了。
“我们刚吃过饭,基尔曼便来了,”她答道,“伊丽莎白一见她就脸红。现在两人关在密室里。敢情在祈祷吧。”
上帝呵!他可不喜欢那样,不过这种事情任其自然,便会淡下去的。
“那女人穿了雨衣还带伞哩,”克拉丽莎道。
他仍然没说“我爱你”,讲不出口嘛,只好握紧她的手,心里想:幸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可是,我干吗要把伦敦所有的蠢女人都请来呢?!”克拉丽莎道,“要是马香夫人自己设宴的话,难道她会请所有的客人吗?”
理查德叹道,“可怜的埃利·亨德森;”一面思量,真怪,克拉丽莎对她的宴会太操心啦。
但是,对于怎样布置一间客厅,理查德是个外行;不过除了这个,他还能提出什么话题呢?
如果她对宴会过于操心,他就要劝她不必举行了。以前她曾愿意嫁给彼得吗?可是眼下他得出去了。
于是他站起来说:我得走了。却又站着不动,想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她心里纳闷:他要说些什么呢?为什么那样?一面瞧着玫瑰。
“那个委员会开会吗?”她在他开房门时问道。
“讨论亚美尼亚人的问题,”他回答,兴许他说的是“阿尔巴尼亚人”。
凡是人都有一种尊严,都有独处的生活,即便夫妻之间也不容干扰;必须尊重这种权利,克拉丽莎思忖着,一面望着他开门;自己不愿丧失独处的权利,也不能强求丈夫放弃它,否则就会失去自主和自尊——这毕竟是无价之宝哩。
他却抱着枕头与被子回到屋子里。
“午饭后要安安静静躺一小时,”他说着便走了。
他就是这种脾性!他会一天又一天地唠叨,“午饭后安安静静躺一小时,”因为有一次医生曾经嘱咐过;他会划一不二地照医生的话做,这正是他的性格,也是他那令人敬爱的、圣洁的赤子之心的一种表现,任何人都不像他那么单纯;正是这天性使他不辞奔波,去干必需的事情,而她却跟彼得吵嘴,消磨时间。此刻,他已经在去下议院的半路上了,要去讨论他的亚美尼亚人,或是阿尔巴尼亚人,她却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欣赏玫瑰呢。人们会说:“克拉丽莎被宠坏啦。”可不是,她只喜欢玫瑰花,压根儿不关心什么亚美尼亚人。尽管那些人被迫害得走投无路,受尽煎熬,又冻又饿,成为暴政与专制的牺牲品(她曾听见理查德翻来覆去地这样说),她却无动于衷,不会对阿尔巴尼亚人(或是亚美尼亚人吧?)有一点儿同情;她只喜欢她的玫瑰,(这对亚美尼亚人有些帮助吧?)只有这种花才使她能忍受别人摘下来供养。不过此时理查德大概已到了下议院,正在他的委员会里开会,他已解决了她所有的困难。哎,不,不对。他还没懂得为什么她不愿请埃利·亨德森呐。要是他想请那女人,她自然会照办的。此刻,既然他已把枕头拿来了,她就躺一会吧……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一下子莫名其妙地觉得挺难受,好闷哪?恰如什么人丢了一粒珍珠或一块钻石,落到野草丛里,因而小心翼翼地拨开高高的草茎,拨到东又拨到西,这儿寻寻,那儿觅觅,老是找不到;最后,总算在一些草根那里发现了;就这样,她心潮起伏,思前想后,感到苦闷并非由于萨利·赛顿说过:理查德肯定进不了内阁,因为他的脑子是第二流的(她想起萨利说过这句话);不,对于这一点,她毫不介意;苦闷的缘故同伊丽莎白与基尔曼也无关,她俩的行径是明摆着的嘛。这种感觉,很不惬意的感觉,兴许在当天早些时候就有了:敢情是彼得说的什么话引起的,加上自己在卧室内脱帽子时心中的抑郁,再加上理查德讲了令人烦闷的话,不过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献给她那些鲜花,还有,提到她的宴会。可不是!她的宴会!他们两人都很不公平地批评她,极不公正地嘲笑她,为了她的那些宴会。正是这个!正是这缘故!
唔,她将怎样为自己辩护呢?弄清了苦闷的原因,她便觉得异常舒坦了。他们俩认为,至少彼得认为,她爱突出自己,喜欢有一批名流围着她转,都是些响当当的名字;总之,她实在是个势利鬼。嗯,彼得可能这样想的。至于理查德嘛,仅仅以为她有些傻,因为她爱热闹,而那种兴奋对她的心脏是不利的。他认为,这是孩子气。可是,两人都想错了。她爱过简朴的生活呗。
“我的行动就是为了这一目标,”她对生活宣称。
由于她躺在沙发上,幽居室内,与世隔绝,故而在清静中感到,这十分明显的道理变得有血有肉一般;当下,街上传来一阵阵声浪,户外阳光灿烂,灼热的微风轻轻吹来,拂动了窗帘。嗯,假如彼得跟她说:“不错,不错,但是你那些宴会——你的宴会有什么意思呢?”她只能回答(而且预料没有人会理解):那是一种奉献。听上去模糊得很。然而,彼得算得上什么,他有资格领会生活是一帆风顺的吗?——彼得老是陷入情网,老是找错对象,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也可以质问他:你的爱情算什么?她知道他会这样回答: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个女人会理解的。好得很,但是,哪个男子能了解她的意思——关于生活的意义呢?她不能想象,彼得或理查德会无缘无故费心去开宴会的。
再深一层想,在人们的风言风语之外,(那些评头论足的话多浅薄、多琐碎呀!)挖到自己内心,对她来说,所谓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哎,想起来真怪。就好比某人在南肯辛顿(76),某人在倍士沃特(77),另一个人在梅弗尔(78);她每时每刻感到他们各自孤独地生活,不由得怜悯他们,觉得这是无谓地消磨生命,因此心里想,要是能把他们聚拢来,那多好呵!她便这样做了。所以,设宴是一种奉献:联合,创造嘛。然而,奉献给谁呢?
或许是为了奉献而奉献吧。不管怎样,这是她的天赋。此外,她没有一丁点儿才能,不会思考,不会写作,甚至弹钢琴也不行。她分不清亚美尼亚人与土耳其人,却好大喜功,贪图安逸,一心讨人喜欢,胡言乱语一大通;至今都不知道赤道是什么东西,倘若有人问她,那可僵啦。
无论如何,必须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周末;总得在早晨醒来;眺望天空,在公园里漫步;同休·惠特布雷德相遇,尔后理查德忽然回家来,捧着那些玫瑰花;这就够了。之后呢,死亡,多么不可思议呵!——一切都会了结,而世界上没有人会懂得,她多爱这一切呀,每时每刻,多么……
门打开了。伊丽莎白悄悄地踅进来,她知道母亲在憩息。这姑娘静静地伫立着。她母亲在寻思:也许一百年前,有个蒙古人翻了船,漂流到诺福克海岸上(有如希尔伯里太太所说的),后来跟达洛卫家的几位女士交配了吧?因为一般说来,达洛卫家的人大都是蓝眼睛、浅色头发;伊丽莎白却相反,头发乌黑,苍白的脸上一双中国式的眼睛;东方人神秘的风韵;温柔、体贴、娴静。她小时候嬉笑谑浪,现在十七岁了,却变得异常庄重;克拉丽莎简直弄不懂怎么会变的;宛如绿叶遮蔽的一棵风信子,只生出淡淡的萌芽,阳光照不到嘛。
姑娘兀自不动地站着,瞅着母亲。门虚掩着,外面是基尔曼小姐;克拉丽莎知道她在那里,穿着雨衣,窃听母女俩谈些什么。
可不是,此刻基尔曼小姐立在楼梯平台上,穿着雨衣,她穿这个是有道理的。首先是便宜,其次,她四十出头了,穿什么,戴什么,毕竟不是为了讨人喜欢。况且,她穷,穷得不像样。要不然,她才不会替达洛卫这号人当差哩,他们是富人,喜欢做出好心的样子。不过,说句公道话,达洛卫先生是真正的好心。达洛卫太太却不,她仅仅恩赐而已。她属于最不值钱的阶级——富人,只有一点儿肤浅的文化。他们家堆满了奢华的东西:图画喽,地毯喽,而且奴仆成群。基尔曼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