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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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太好,不常去找妹妹—也可能是畏惧王霁月的管制,可是隔三差五她总是能在学校传达室见到一个长相还算周正的小厮—在别人看人或许是长相不像瘪三的瘪三—给自己送东西来的。
再到后来,她又去了北平,王浩修鞭长莫及—没有在北平的狐朋狗友,也不太了解北方生活,遂改为非常直接的直接送钱。每次出发家里一次性给她一笔钱,他哥哥每个月都要给她钱。逢年过节还要加倍。
王浩修总是自嘲自己满身铜臭味,除了做生意之外一窍不通,也不好好念书。也不会表达,还说自己字丑,都不敢给兄弟姐妹写信。“所以,”他说,“照此看来,我们王家这一支脉这一辈里,我算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了吧!”说完哈哈大笑。现在好像还能听得到。
“小时候,”她拿起手边的栀子花,“每到六月,哥哥都要买好多好多栀子花。我问他是不是最喜欢栀子花,他说他没有最喜欢的花,就是觉得又香又好看,像我,就给我买。”
她站起身,走到江边把花放在江水中,任其顺流而下。
自从去了北平就很少再见到兄长,现在想想,似乎连兄长后来的面目都显得模糊。只记得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记得兄长身上那淡淡的鸦片的味道。
傅仪恒站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轻轻颤抖起来,遂上前去抱着她,轻抚她的背,由其痛哭。
夏天天热,全国大旱,饿死人的年代,姜希婕倒可以把自己的精力专注于一边殚精竭虑于公事、一边殚精竭虑于家中生活,反正俩是可以一块办的—她就打算在七月飞过来的前几趟飞机中想办法夹带一点自家要的物资。只要不要太超重,应该是不会有事的。虽然现在一切话都没说定,只能看情况。顺路还可以从昆明找龙家把剩下的金条弄回来—没了大婶,她和龙家没什么感情基础,有交情也得打个折扣,更没什么信任。
怎么样消耗脑细胞都不为过,反正天热,她伤口不疼。照了几次X光,都说那块弹片动也不动—动就怪了,它连跟随肌肉组织什么的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大家都在消瘦。
于是赵妈又在挖苦她了,只是这次的挖苦带了点担心:“怎么都喂不长啊,你!唉!”赵妈自诩已经把营养弄到战时紧张状况下的最好了,孩子们都能长个长肉,大人们也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傅元瑛和姜希婕两个病号,结果呢?傅元瑛照旧体弱,姜希婕照旧消瘦。赵妈遂将一切归结于,成天就是想太多!想太多!操心!累人!
她想鼓动王霁月去劝劝,可想想劝也没用。只好专心喂猪。
王霁月不是不担心,她担心。以前扒衣见肉,动人魂魄,怎么说也是西施昭君;现在扒衣见骨,倒也动人心魄,只叫你怀疑她什么时候转性子要做赵飞燕了。她想说姜希婕的不是,也没有立场—自己也瘦了。惟其如此,只好俩人互相勉励,努力的吃。争取多劳多吃,无论如何能攒点儿。
“趴下。”王霁月坐在床上,拍拍自己的大腿,让姜希婕趴到自己腿上来。姜希婕起先还不乐意,王霁月问她为什么不乐意,难道你嫌我腿硌着你了?她又不敢。只好趴着—王霁月看她那几根白发白得越来越明显,实在碍眼,非得给她拔了不可。按理年轻人三十出头,白发拔了应该长出黑的来。哪知道不过几日,又冒出几根白发来。
“你说你一天到晚,就是操心太过。以后家里的事,你多交一点给别人。”话虽如此,姜希婕到底觉得无人可托付。傅元瑛承担了自己体力所及的最大范围的事,只要不出院门,她能管的都管,孩子们的事尤其要亲历亲为,承担抚养之责。傅元娥就要代替不能费力的姐姐去父母处照顾,虽是两头跑倒也处理得过来。按理说人手自然够用,但她姜希婕回想自己病中那些自己没做主的事,心里只有一个大字:亏!
你劝她别惜财,要惜命,也没有用,她现在早就不惜财了,她就像尽可能多弄点。自从徐氏去后她就觉得该吃药该大补一样都不能少,以为自己能扛保不齐哪天就扛不住了,想尽办法简直像让一家老小天天喝着奶粉强身健体—没那好事—遂绞尽脑汁的行贿买通,手段,脸皮,该要的不该要的该丢的不该丢的,现在都不管了,命要紧。
“唉,白发头而已,别担心。我记事起爷爷就是白头发,后来到上海还有一阵儿又黑回去了,哪有个准儿。不要紧的。”拔完了白发,这家伙动作敏捷的翻身起来抓住王霁月的小腿—姿势不可谓不暧昧—给她按摩,“你这天天走这么老远,我倒担心你脚累。”
王霁月用手肘撑着上半身,目光有些迷离—心中怀疑不动姜希婕是不是故意了,今天是很累—“累就累吧。谁人得免呢?今天好歹遇见个人力车。车夫瘦的呀,简直就是骨瘦嶙峋,嶙峋!”“你那点工资,一个月里倒可以全给车费去。”“车费给人家法币也不好。今天我也没带别的。但也不是每天都有。这年头,”她想起保育院里那些个白胖—是战争年月的白胖—的孤儿们,和今天夫人送的蛋糕,“人人都不知道幸福为何物了。”
姜希婕笑望着她,这么多年过去,有的话到底不用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说了,看看就好。能看见就好。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
作者有话要说:
{58}丁默邨,李士群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王婵月总把这粗鄙而真切的描述记在脑海里,简直如咒语般回响。傅仪恒最近不知道是因为形势恶化而鲜少行动,还是行动的更加隐秘叫王婵月都猜不出来了,反正她经常陪着王婵月,粘人之至,像十八少女似的。
王婵月当然不反感,傅仪恒有时会从旁帮腔,和护士长一起劝她回家休息,护士长担心的是她的身体,傅仪恒也是—当然还有别的目的—“你别。。。”
为什么回家总是下午时分?青天白日的!倒是众人都不在,连当老农上瘾的赵妈和郭氏夫妇都躲在屋里睡觉,看家护院的胜利也躺在树荫下,傅家姐妹都去父母那边,等着稍晚顺路接孩子们一起放学回家。可这时机再好也不能,傅仪恒直接把她抱到没放什么东西的桌子上,伸手就开始解她衣服,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哼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还击好还是应该推拒,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嗯?”傅仪恒听见她轻微的抗议,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注,动作丝毫不停。早上是我给你穿的衣服,解开还不容易
“。。。你。。。”“我什么?”“登徒子!”
傅仪恒笑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去咬王婵月的耳朵,轻舐得对方浑身发软之后道:“我若是登徒子,好色赋我都做了三五百篇了。来,再来一篇。”
七月流火,王婵月颇想说,弄一身汗岂不是难受,转念一想,这家伙估计后手和后手的后手都想好了,自己只能任其上下其手。
是故,晚间她的姐姐和“姐夫”回来的时候,她到没有衣衫不整,倒是显得很迷糊。对此那俩自然心知肚明,毕竟她俩都对对方干过这种事情,相当理解这总思考不能的迷糊的状态—越迷糊,之前越尽兴。
而整个城市都如此,有一种毁灭之前要尽兴的狂热。
其他人都不在或者已经吃过,就她们四个能凑成奇妙的小团体吃饭。傅仪恒和姜希婕聊起工作上的事,问了问现在物资的情况。“飞机还没开始飞。沿线机场反正据说已经准备好了。能过来多少物资就不知道了。能有多少算多少吧。”样子照旧是一脸疲惫,傅仪恒吃饱了,遂点起一根烟,“若是早知今日,我应该在美国学习开飞机,学会了再回来的。”她弹了弹烟灰,“只不过想想这条航线只怕也不好飞吧。又是雾又是山的。”说完轻轻摇了摇头。
王霁月夹了一筷子菜给姜希婕,再夹一筷子给妹妹,道:“空军的事,从来都是夫人管。原先管成那样子,后来又幸好请了陈纳德,说起来,” 她顿了顿,“夫人要想好好办事,总是能办成的。就是架不住手下人和身边人不是东西。”傅仪恒笑道:“最不是东西的不就是孔令俊!也不知道她那个总经理当得如何,不过她那个太太倒是很漂亮。”
三人摇头苦笑,姜希婕说:“要是那位长官回来看见自己的夫人和孔二小姐在一块,还不知道要作何想法。”“我看她那个嘉陵公司也未必开得下去。”姜希婕一脸鄙夷,傅仪恒看她那副样子,笑道:“想想当初在北平,哪能想到你有今天呢。”姜希婕笑着点头不语,傅仪恒还要接着回忆—那俩一脸好奇,她不能不满足—“想当初,上方爬墙掏鸟蛋,骑在树枝上抓着榆钱儿就吃。我小时候家里我最淘,自打后来住在姜家隔壁,我也大了,再也不是胡同里最淘的了,换她了。”她伸出手去拍姜希婕的肩膀,然后又扭头问道:“就陆家那个小子,你还记得吗?”姜希婕问哪个,“胡同那头的那个,陆家的老六。”姜希婕似乎想不起来,傅仪恒摇头道:“难怪你想不起来,那会儿你才五岁。五岁啊!就会上房揭瓦!和人家打架!小丫头生把人家家的小小子门牙打飞了!是不是啊,赵妈?”
赵妈正好把汤端过来,“是啊!幸好都是小孩子,牙还在换。”然后甚是亲密的戳了姜希婕一下,“你呀!小时候最皮!”
隐约能听见一点别的房间里教孩子们念书的声音,王巍然四岁,咿呀学语十分可爱。几个孩子管四人中三人都叫姑姑,唯有叫傅仪恒,辈分所限,叫姑外婆,显得非常不对,傅仪恒尤其尴尬,觉得像狼外婆。现在听见王巍然奶声奶气的声音,又想起此事,吐槽起来,王婵月白她一眼,“幺房出长辈,你不长岁数净长辈份,有什么不乐意的。”
这么一说,四人反倒都想起类似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后辈份儿的问题,可是既然横竖都不对,遂放弃思考。
夜空意外的晴朗起来,也许明天又是轰炸的一天。天热,不宜饮酒,众人遂端着早已放凉的茶,碰起杯来。傅仪恒道:“我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去过当地的小酒馆。不得不说,各地风情都不一样。。。”她兴致勃勃地说起威尔士和苏格兰的酒馆有什么不同,文化和人民还有风情又有什么不同,兴之所至,模仿各地口音,神色逼真,内容逗趣,逗得姜王二人哈哈大笑。傅仪恒幽默起来,的确非常幽默,若能活到几十年之后,上什么脱口秀节目一定会很火。
王婵月只是单手支颐微笑看着她,她习惯了这样的她,习惯,却从来没有厌恶。
饭后,姜希婕被兄长叫去,傅仪恒得回家看看,说等会儿就回来。留下王家姐妹坐在院子里接着聊天。姐妹俩并肩倚靠着欣赏月色,院子里只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和姜希婕时不时提高的嗓门。生活气息,不知道哪天就要被毁灭的生活却充满了甜美真实的生活气息。
“姐姐,真好。”王婵月把脑袋放在她姐姐肩上,“哪儿就好了呀?”“哪儿都好。”她拉着她姐姐的手,看着手腕上的镯子,“人都在身边,好好的,没病没灾。也就够了。姐姐,我原先还有所求,现在没了。只要能保留现在这样,就够了。”
王霁月从背后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日子总要往前过。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时间都不会停留在这里的。”“就像是嘉陵江往东流,汇进长江,直到入海。”“是啊,我们就是这江上一叶小舟,逆水行舟也可以,顺水行舟也可以,就是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
王霁月不是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但她也没有办法,王婵月尚且不能拿着枪指着傅仪恒不许她如何如何,自己又能做什么?有时候你只能等待她出什么事,然后去扶住因为这件事而要倒下的那个人,让她不至于太过痛苦而一蹶不振。她能够理解自己去香港时姜希泽对姜希婕的态度,现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我自然不能干涉你,也干涉不来。我只能在你哭的时候给你准备好肩膀,在你笑得时候为你高兴。假如还有机会叫你明白些道理,那就更好了。
姐妹俩看了好一会月亮,不时姜希婕非要跑来破坏气氛,再不时傅仪恒回来了。她走路的姿势都透着岁月带给她的风情和气质,像香气十足的香料,谁也盖不住。
后来王婵月尽量不去想这些身影,因为一想她就觉得有一股烧的人疼得无法忍耐的火焰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尖,直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想当作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并且在这次死亡中,前半生的王婵月已经永远的死了。她所有的不过是后半生。
后来回望的这抗战最艰苦的一年多,她们四个反倒过的挺幸福的,至少在她们自己看来是这样。王霁月和姜希婕的工作固然让人一个头三个大,但总归能做下去,哪怕付出了越加惨烈的代价,能救一些算一些。而且因为有了美国的援助,姜希婕的工作倒还比以前好做了一些。至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