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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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第一天开始,每当有人敲门,王霁月就心跳加速。结果呢,总也不是姜希婕。她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日是姜希婕的生日,王霁月依旧在焦灼的等待。想起之前在槟城那些年,每年姜希婕的生日,她总是要狠狠想她一场,再哭一场,再拿点儿冰来敷眼睛,免得叫人看出来她哭过。
今年,今年,
叮咚。
门铃响了,她飞跑过去开门。狭小的公寓门打开,面前是熟悉的人,只是长了一点皱纹。“希婕。。。”她看着这张脸,有那么一点陌生,然而在这一秒的陌生之后,她似乎又找回了十几年前初见时的心动。
“霁月。。。”姜希婕把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扔—好像里面没有礼物似的—紧紧抱住面前的人。王婵月听见外面她姐姐的哭声,走出来看,看见姜希婕样貌依旧,风韵依旧,觉得好生满足,又不好打扰两人,便撩起珠帘走了回去,躺回床上,霎时沉沉睡去。
门口拥抱的两人好不容易松开,姜希婕捧着王霁月的脸,顾不得自己也在哭,拿出手帕给王霁月擦拭,“不哭不哭。。。好事嘛,好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们带上婵月,带上巍然,一起回去,好不好?”其实她在美国临走时收到了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傅元醒的消息,得知了傅元亨的死讯,也得知了很多王家在槟城的事。她知道婵月患上重病,但她自己的弹片已经取出,她想把婵月带到美国去治疗,无论如何,试一试呢?
王霁月听闻此语,觉得更是心酸,又说不出,只能哭着摇头。姜希婕只好先安慰她。待安抚好了,两人整理情绪,这才走进屋里去看王婵月。
王婵月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姐姐和“姐夫”重聚之后,她完全松懈,好像觉得自己可以死了,姜希婕来了没两天她就开始发高烧,长时间的昏迷不醒。叫医生上门来看了几次,只能打打退烧针让她好受,无事可做,只能等死。王霁月心里难受,姜希婕远道而来,心中虽有大喜,见到王婵月这幅来日无多的样子,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的碎了。她曾想王婵月能够在那一段情里找到一生寄托,不枉此生,谁曾想世事变迁,一切会变成这样子。她没有自己亲弟弟的消息,枉论傅仪恒,不知道那人过得如何,是否后悔,倘若知道婵月这些年来的样子,又是否觉得难过。王婵月神志清醒时,会和她说话,和她叙旧,问她当初离开时的种种,总是叙着叙着旧,就哑然无声,眼神涣散了去。
六月八号,王婵月彻底油尽灯枯。夜里,她躺在病床上,床边是她的姐姐“姐夫”。她看看站在两侧的两人,“姐姐。。。”“嗯。”“真好。”“唔。”王霁月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我死了。。。你们就去美国吧。”“好。我们会去的。”“坐船的时候。。。”“嗯,”“把我撒在海里。。。”“好。”
她笑了笑,闭上眼睛,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平静的彻底消失。在这短短的逐渐失去呼吸的过程中,她并非归于一片黑暗。在她回忆的倒带中,她看见很多很多的过往,看见所有已逝的亲人,可是每个人都向她摇手作别,父母向她摇手作别,傅元亨向她摇手作别,三哥向她摇手作别。白色的光笼罩着她,她追着这束光走到尽头,看见傅仪恒在那里等着她。
她以为傅仪恒也要和她摇手作别,傅仪恒却没有,只是邀请她一起走进那束光里。她无声的喊,等等我,等等我,这次千万别放开我。加快虚无的脚步,跑进了光里。
而她的身躯已经闭上了眼,逐渐变得冰冷。她的两位姐姐正握着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作者有话要说:
{85}1954年2月2日
{86}英国海外航空781号班机空难。1954年1月10日
{87}刻意设定。不知真假。
{88}现存。于1937年启用。玛丽医院为当时远东地区规模最大的医院。
“等等我呀!”哎呀心好疼。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后来死了很多人,傅仪恒不知道。但她多多少少看见了一点苗头。潘汉年失踪之后,她觉得自己也快了。果不其然,上面下来了通知,与通知一同到来的还有逮捕她的人。丈夫与她假结婚这么些年,倒还结出一股子朋友之间的友爱来,此时本来准备喝止来人,傅仪恒却对他摇了摇头。他想起前两天傅仪恒跟她说的话,于是只能沉默不语,任由她被带走。
我要是被抓了,你就要想尽办法留下来。否则我头上的帽子,就没人给我摘了。
傅传义早已去世,北平的和平解放还是给他带来了声名地位,傅仪恒作为重要功臣分到的却不多,好像一切都是她该做的。也罢,和平解放本身就是一种伟大成就吧。眼看自己的理想真正实现了,她却没有感受到意想中的狂喜,她只是觉得有点落寞,就像之前每一次执行任务那样,她没觉得多么光荣伟大,也没有什么后悔愧疚之类,她只是觉得落寞。这种感觉在婵月走后,更加分明,更加蚀骨,更加阴魂不散。
这么多年过去了,婵月你过得如何?我已经是五十三岁的中年妇人,不过几年就要变成真正的老婆婆了吧。建国以来,她再也不穿曾经的那些华丽衣服,一门心思当她的新中国的新妇女—即便打心眼里觉得这些衣服毫无审美可言。
也许衣服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暗示。
她被划分到公@安@系@统@,有了一份正大光明的职业。她和父亲住在一起,父亲在解放后把自己原有的住宅退了,重新租房住,作风堪称“冲退{90}”,她也继承了。但她有时候觉得,父亲小心做人,无可厚非。自己又怎么了?一个新的国家新的制度已经建立,新的时代已经开始,大家还不得一起朝前看往前走吗?猎人还没想狡兔死走狗烹呢,宵小之辈你们到底在着急什么?
她自问谁也没碍着,犯不着被谁给拿出去游街示众沽名钓誉。
可她敏感的感觉到气氛不对,果不其然,潘汉年不见了。别人都觉得老潘又是去出什么特殊任务,还有亲戚来问她知不知道老潘的下落,因为董慧{91}也不见了。她直觉不好,遂对丈夫有了那么一番交待。她知道假如潘汉年被捕会是以何种理由,差不多的事情她也干过,她还要更加不“纯洁”一些,她还与潘汉年有牵扯。
事实证明她猜错了罪名,但下场是一样的。
她在狱中先是被审讯,再写检查材料,种种种种,自不待言。她多少知道一些这些手段,只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招到自己头上。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可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满意,大概希望她招供出更多的人来,战犯也好,敌特也好,以便一网打尽。她不愿意,不想祸及他人,对方遂以丈夫为要挟,她反而笑了:“你们要是能找出他与之有牵扯的材料,那就有了鬼了!我离开重庆回上海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大家都是无产者,无神论者,总不好相信有鬼吧?”审讯人员拿她无法,只是说她必须交待她自己的问题。她想问能不能和丈夫联系一下,但想想还是算了。他应该会记得给50年死于抗美援朝的姜希峻扫墓的,钱也会按时汇去。
审讯没给她造成任何肉体创伤,她却对这一切失望透顶。她似乎已经能够看见千万人的鲜血要在苏联式的清洗下流干,要付出更惨重的代价。这样的肮脏龌蹉,只能用血的代价来洗净。而她呢,她似乎等不到那一天了。她也斗不过这些人。这种时候她才发现,她才想清楚:若非有最高的授意—哪怕是受人撺掇的授意—谁敢干这些事情?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谁人得外。
她觉得绝望极了。积攒了几十年的绝望终于到了临界点。
六月八日的晚上,她还呆在牢房里。今天又交了一份检查材料,她倒也不指望对方会满意。她已经累了。仔细听了听,确定看守已经走了。大牢里空荡荡的,不远处势必还有人在奋笔疾书。她悄无声息的脱下囚服,用牙咬破,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撕起来。
听到婵月婚讯的那一天,她一个人独自在老房子里喝酒。喝了一晚上,数了漫天的星星,一点醉意都没有。从那以后,她再也无法喝醉。无论是庆功的酒席还是节日的家宴,白酒洋酒,她再也无法喝醉,中枢神经的眩晕中,她的神智依然清醒。她偶尔会想起婵月,偶尔会梦见婵月。她会想,婵月你现在是在槟城吗?还是在美国?和元亨过得好不好?你的伤好些了吗?你们有没有孩子?如果有,男孩女孩,有几个肯定好看,肯定像你。她有时梦见婵月在哭泣,有的时候梦见婵月像之前那样对自己撒娇,有的时候梦见婵月受伤的时候,医院走廊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有一次,她梦见婵月抱着一个小男孩。梦中她不很清楚那是谁和婵月生的孩子,只知道是婵月的孩子,而她,非常非常的爱这个孩子。
你离开我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永夜。其实我最经常梦见的,是你嚎啕大哭,却不愿意让我靠近的画面。我知道我已经对你造成了永远不可弥补的伤害,同样对我自己也如是。
对不起,婵月,对不起。
她把用囚服绑成的绳索套在房梁上,仔细确定已经绑好,且稳固,双手抓住绳索,先把自己拉离床面,再用尽力气把脑袋放了进去。
我一生也许做了不少错误决定,尤其是关于你我的,婵月。就让我再做最后一个正确的吧。
松手之前,她想,你会不会已经到了那边呢?转念又笑了一下,不会的。
从来我都比你快,我在那边等你。我们再也不分离,我等你,我再也不离开你。
傅仪恒像张开怀抱似的松开了手,身体悄无声息的悬挂在北京的夏夜中。
七月一号,姜希婕和王霁月离开香港,前往美国。王巍然对重新见到他的姜阿姨很高兴,但是小姑去世,他小小年纪接连失去亲人,有些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安静睡在舱房里。八天后,船正在太平洋上航行,黄昏时分,海上日落非常壮美,姜希婕和王霁月站在甲板上一起观赏。王霁月一声不吭靠在姜希婕肩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曾经的所有的美好的时光。好像她们从未分离,曾经经历的所有苦难只是波澜。
“拿出来吧。”王霁月说,“这会儿最好看。”姜希婕遂弯腰把骨灰坛拿起来,甲板上也没有别人—回美国的航线是在不断倒时差,别人这会儿都睡了。王霁月用手帕轻轻拿上一捧骨灰,甩手扬了出去,撒在风中,落在太平洋里。姜希婕一手抱着骨灰坛,也如是动作,不过多久,骨灰就散尽了。
“再见了,婵月,再见。。。”王霁月对着大海轻轻呼喊,而后克制不住的哭泣起来。姜希婕揽着她的肩,也流下泪来。落日的余晖照在她们身上,像暧昧的眼神,也像关爱的圣光。姜希婕好像在阳光因为折射而产生的五彩中再一次看见了婵月的脸,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的脸,活泼可爱,古灵精怪。
她一生所爱的亲人,朋友,如今凋零殆尽,除了孩子们还在,就只剩下身边爱人。说不清这倒是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轻吻爱人的额头,在心里默默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流眼泪了。我们的余生将会快乐,再也不会有这样蚀骨的哀伤。
再见了,婵月,再见。
抵达洛杉矶之后,一行三人又转乘飞机回到纽约,回到姜家在曼哈顿的豪宅。一进门,王霁月看见姜邺已经长得一表人才,姜颍还在行云流水的演奏钢琴,姜琅坐在她姐姐身边看着书,赵妈坐在客厅最舒服的角落里,戴着老花眼镜,和姜邺抱怨他老不回家吃饭。
大家看见她,脸上都绽放出笑容,特别是姜颍,立刻冲过来抱着她。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容颜很像她的父亲,气质很像她的母亲。又到赵妈面前问候老人家,赵妈笑言:“你是不知道,没你的消息的时候,这个小王八羔子,”她指指姜希婕,“苦瓜脸,都挤得出汁儿来。得了你的消息的时候,呵,像个猴儿似的!差点了上天去了!”王霁月说她还算有良心,说话算话,给您养老了呀,赵妈年近九十,一如既往,看来准备践行誓言活到一百二十岁,“我都快八十了,她才给我养的老!我要是不活这么久!还无福消受呢!”
到了纽约,她才算了解了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才生姜邺,哥伦比亚大学的在读生姜颍,觉得全家都读哥大实在无聊要去别的地方—遂被赵妈训斥—的姜琅,三个家伙这些年来在美国的日子,感叹出来还是出对了,否则如何成为这样的人?路上她和姜希婕说起姜希耀,姜希婕叹气,说兄长现在在台湾,负责守卫金门,总得还说还行吧,死活不肯放他走。“他现在自己倒是开心了。也好,毕竟有大嫂陪着他。等到退休了就过来吧。”
王霁月当夜很是疲倦,靠着姜希婕,阔别多年的安全感让她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姜希婕在床上看着她,笑嘻嘻的等着她起床,恍惚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