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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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男子。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嫁给他!在猗轩亭流水羽觞的游戏中,杨度用四朵小花包在纸里,卜决他们之间今后的关系,虽是哄她,但他那一颗决意与她结连理的强烈的滚烫的心,却使她深为感激;而正是这颗真心,倒使她忽然发觉自己不配做他的妻子。自己是个什么人?自己是一个任人玩弄任人欺侮的下贱妓女,怎么可以与他般配!算了吧,赶快结束这段不该有的荒唐的爱恋,什么也不告诉他,让他心里永远保留着一段美好的记忆。转念她又想,他既然这样深情爱我,应该不会嫌我,何不试探他一下呢?哪怕问问他家中有没有妻子也好。静竹的脑子里翻滚着种种不同的想法。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约杨度明日再谈。
这天夜晚,商人折腾她一阵后呼呼睡着了,静竹则一夜未合眼。她反复考虑明天见还是不见。不见,或许真正的有情人会失之交臂,自己一辈子会后悔不已;又想到杨度见不到她时的痛苦,自己心里也难受。见,或许一旦得知真情,他会大梦初醒,弃自己而去,自己更会哀痛欲绝,比不见更后悔。左思右想,一直到天亮了,静竹仍没有拿定最后主意。一会商人起床了,对她说马上离开潭柘寺回城。静竹大吃一惊,不是还有一天吗,为何提前走?商人说原以为这里有得道的高僧,谁知这里的和尚都浑浑噩噩,真乏味。商人的突然改变主意,使静竹对见不见杨度一事再没有思考的余地了,她想这大概就是天意。于是她给杨度留下了那张纸条。不过她的心里仍存着一个念头:如果这位杨晳子真正是一个痴情的男子,他还是有可能在城里寻到自己的。
静竹回到城里后,一直巴望着杨度来找她,却不知杨度早已离开北京回湖南去了。静竹见不到杨度,心里又痛苦起来。她后悔自己没有留下地址,以便杨度来找,致使得有情人终于失之交臂。杨度的身影总在静竹的脑子里出现,他的率真,他的恳挚,姑娘永远也忘不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自己。有时,她也想把杨度从记忆中排除,努力设想他是一个薄情郎,好比易涨易落的山溪水。但即使这样,她也难以将他的身影在脑中排除掉。
这些年来,静竹没有快乐,有的只是思念。她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告诉了一个新来的小妹妹。这个小妹妹也是苏州人,身世比她还要苦。她连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没有一个正正经经的名字。静竹可怜她,依着自己的名字,给她取名亦竹。亦竹将静竹视为亲姐姐,常常劝她,叫她不要再想杨晳子了。天底下像杨晳子这样的人一定不只一个,何苦如此痴情?再说杨晳子没有来寻找,可见他也不是一个钟情的汉子。亦竹又把静竹的事告诉她的朋友丹花,丹花于是也劝静竹忘掉这段恋情。
想不到一别五年,杳无音讯的杨度竟突然出现在八大胡同,出现在横塘院前。那天下午,当静竹隔着窗帘看到这意外的一幕时,她简直惊呆了。她指着在胡同里踽踽独行的那个人,对亦竹说:“他就是晳子。”
亦竹立即要下楼去唤他,静竹制止了。出自于一个恋情深厚的姑娘家的复杂情感,静竹心里此时涌出来的,却是苦多于甜,怨多于爱。她恨晳子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出现在她的眼前,这许多年都干什么去了?何况她又生出怀疑,他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自己,到此地来是为了找别的姑娘图快活?她叫亦竹远远地跟着杨度,看他究竟到八大胡同来做什么,住在哪里。
晚上,亦竹告诉她,杨度并不是来嫖妓女的,他住在长郡会馆。亦竹还打听到杨度此番来北京,是为了参加经济特科的考试。静竹得知杨度不来逛窑子,心里欣慰,但相隔了五年,不知他的心思变没变。她和亦竹商量了一个主意,暂不惊动他,让他考完后,再由亦竹出面扯个谎试探一下。不料城隍庙会结束的这一天,杨度错以为亦竹是静竹,自己找上来了。
杨度走后的第二天,亦竹将偶遇杨度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静竹。当她听到杨度得知自己已死突然晕厥,醒过来又说要去坟头祭奠的时候,静竹流下了欣慰的眼泪。这个洞庭湖南的汉子,倒真是一个实心实意的情郎。这样的男人,即使为他死也是值得的!不管他这次考中不考中,也不管他家里有没有妻子,二十三岁的静竹姑娘不能再在灯红酒绿的卖笑场中葬送自己的宝贵青春了,她要从良嫁人,要跟她的心爱郎君,一起去秋风万里芙蓉国的楚山湘水之畔,一起去洒满帝子爱情之泪的斑竹故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为丈夫浆洗缝补、生儿育女。
五年来,凭着自己的美貌和一手绝妙的琵琶,静竹积攒了上万两银子的私房,她和亦竹商量,要自赎离开横塘院,她不能在这片污泥浊水中接待晳子,她要在自己的家里与心上人久别重逢。亦竹一听,忙跪在她的面前,哭着说:“好姐姐,你帮帮我的忙,把我也赎出去吧,我今生甘愿做你的丫环奴仆,服侍你和杨先生一辈子,来生再变牛变马报答你的恩情。”
望着这个苦命的义妹,静竹的心在颤抖。老鸨早就说过要找一个出得起大钱的人给亦竹破身,因为一时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亦竹仍还是一个姑娘身子。这样一朵娇美的花朵眼看就要遭践踏而不施以援手,于心何忍!只是今后的事情尚不能料定,万一受苦受累,她吃得消吗?亦竹坚定地回答:“哪怕是沿街乞讨,也比在这里强呀!”
静竹对老鸨说,愿以五千两银子自赎,又用一千五百两银子代赎亦竹。妓女从良是常有的事,老鸨不能干涉,况且她们愿出这样的大价,老鸨一口答应。
两姐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又与老琴师和手帕姐妹们依依话别,毅然离开了横塘院。她们在西山脚下赁了三间干净的农舍,临时布置一番,住了下来。
这一天,亦竹从城里回来,告诉静竹一个天大的喜事:经济特科正场已公布,杨度高中一等第二名。“静姐,大家都说,特科考试以正场为准,复试只是做个样子,杨先生成了榜眼公,你就成了榜眼公夫人了!”亦竹激动地向静竹道喜。
静竹听到这个消息,喜得心花怒放。她紧抓着亦竹的手,一个劲地说:“亦妹,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一点都不假!榜就张在正阳门外,还说二十五日复试哩!”
“这就好,这就好!我早就看出晳子是个大有出息的人,他真的出息了!”静竹喃喃自语,“亦妹,二十五日那天你去长郡会馆门口等他,见到他复试回来后,你就把他接到这儿来。你说我没有死,我天天都在想念他!”
“好,二十五日那天一早我就去!”亦竹欢喜无尽地答应。
静竹开始精心打扮了。五年后的今天,她比潭柘寺定情的时候更成熟,更具风韵,也更迷人了。她要把最好的化妆手段用出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比西施、昭君还要美的美人,让晳子在自己美丽的容貌下痴迷融化。
谁知上天并不成全她,几天后一场意外的灾祸粉碎了姑娘如诗如画的憧憬。
六 “梁头康足”毁了榜眼公的锦绣前程
经济特科正场录取名单公布的第二天,总管太监李莲英在养心殿门外永巷里,听到一个刚从王府井采买珍珠回来的太监小羊子和另一个太监马胖子在悄悄说话:“外面都在说,特科取的第一名是康梁乱党中的头头。”
“真的吗?”马胖子瞪起小眼珠,吃惊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梁士诒。”小羊子压低声音,“也是广东佬,都说是梁启超的堂弟哩!”
“哎呀呀,这康梁乱党才平息了几年,又冒出个大人物来了。老佛爷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哩!”马胖子表面上抱怨,其实心里喜欢。他不是喜欢康梁乱党复活,他是想看看老佛爷发大臣们的脾气。太监生活枯燥无聊,只要事情不出在自己的头上,他们是时刻盼望紫禁城里出事儿的,事儿出得越大,他们越兴奋,越觉得有趣味。
“小羊子,你们在谈论些什么?”李莲英在后面尖声叫了一句。
两个小太监转身见是总管在后面,吓了一大跳。这些太监们平素并不怎么怕后宫里的主子 —— 一大群名目繁多的太妃、妃子们,最怕的是这个李莲英。他是他们的最高上司。
“李四爷,我们没有说什么。”
李莲英在兄弟辈中排行第四,宫中大小太监都尊称他为李四爷。
“没说什么?”李莲英拉下脸来,“什么康梁呀,乱党呀,这也是你们说的话吗?仔细揭了你们的皮!”
“是这样的,李四爷。”
小羊子颤颤抖抖地把在外面听到的事情向总管作了禀报。
“第一名真的是梁士诒?”李莲英厉声喝问。
“真的叫梁士诒,大家都这么说的。”小羊子低下头,不敢正视总管。
“真的是广东人?”李莲英又问。
“真的是广东人,都说是梁启超的嫡亲堂弟。”
“你们听着!”李莲英叉起两只手训道,“下次若让我听到你们说国家的大事,按世祖爷的家法,先抽三百鞭子,再撵出宫外。听到了吗?”
“听到了,再不敢了。”两个小太监灰白着脸答道。
“走吧,干你们的事去!”
打发两个小太监后,李莲英心里琢磨着:老佛爷最恨的是康梁乱党,好个张之洞,你竟然敢取梁启超的堂弟为第一名,不存心要和老佛爷唱对台戏吗?你仗着是探花出身的总督,瞧不起我们这些当太监的。好哇,我叫你瞧瞧我这个太监李四爷的手段!
李莲英转身入内,要把这个特大的事马上报告慈禧太后。走到东暖阁帘子边,他停下了脚步,心里想:我出面告发这事,毕竟不合祖制,如果由另外一个老佛爷信任的大臣来说则更好。他退出养心殿,在前面庭院御厨窗口边徘徊,恰好这时军机大臣瞿鸿进来,跟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便进了东暖阁。李莲英突然想起,这位瞿鸿是最合适的人了,因为他对张之洞成见甚深。
瞿鸿字子玖,湖南善化人,二十二岁中了同治辛未科二甲进士,改庶吉士入翰林院,和张之洞一样,也是一个少年高第的才子。他历任侍讲学士、日讲起注官、乡试正考官、学政、礼部侍郎等官。戊戌政变前,他曾三次力荐康有为,认为康是大清朝的社稷之才。
因为瞿二十余年间官职清华,加之立身较严,时人皆赞扬他以清德孤操称天下,又没有参加过康梁的团伙,所以戊戌政变时,他没有被牵累上。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慈禧挟光绪西逃,随扈的军机大臣载漪、刚毅、启秀、赵舒翘四人因支持义和团被同时罢职,在军机当值的便只有荣禄和王文韶,枢务需人,于是瞿鸿因荣禄的推荐,由礼部右侍郎升授都察院左都御史,改工部尚书,一到西安,即被任命为军机大臣。因为正是所谓“西狩”途中入参枢务,与慈禧共过患难,故瞿得到了慈禧的特别信任。
瞿为人耿直,张之洞对维新派前恭后倨的态度使他反感。张之洞办事任性,也使瞿一直认为张非方面之才。他听人说过有关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的两则故事。
张之洞早年在翰苑时,与潘祖荫、李慈铭、吴大澂一起研究金石之学,京师号为清流党。那时他以内阁学士初膺疆寄,意气特盛。山西省正在修通志,府学教授杨湄主其事。杨湄家藏有两本同样的碑帖,所有的字都一样,只有一个字,一本作“勾”,一本作“公”。杨湄不明其故,请教张之洞。张怀疑“勾”、“公”属声转通假,但苦于不得证明。有人告诉他,洪洞县的县丞王纬博学,或可找出证明。王纬为拔贡出身,原为曲沃县令,然此人喜学问而不问政事,曲沃县被他弄得一塌糊涂,前任晋抚把他降为洪洞县丞。王纬到了太原,张之洞问他这件事,他一口断定“勾”、“公”为一字,并立即找出《 仪礼 》郑玄的笺注“勾亦作公”为证。张之洞大为佩服,视王纬为奇才,立即开复他曲沃县令原职,三个月后又升为太原知府。
第二年为大比之年,巡抚按规定为监临,要在闱中住一个月。张之洞是个不耐寂寞的人。要找一个人在闱中陪他说话。有人提议榆次县令吴子显是袁枚外甥的孙子,潘世恩的女婿,最适合。张之洞听了高兴,既是大才子的后人,又是状元郎的女婿,自然博学多才,即刻将吴县令调进闱中。谁知此人素不读书,胸中实无多少墨水,张之洞与他谈金石之学,一问三不知。张大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