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全本(TXT)作者:鹿桥-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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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声第三次盖过了范宽湖的嗓音。灯光又暗一下。这次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发上多了一项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在修道院里长大,也只适合生活于天堂里的女郎没有冒险走出院墙来,并且也做了修女了。范宽湖的歌声如教堂的经文,他说:“是什么力量浇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么力量滤清了你的梦?来罢上帝的新娘,你的美丽是天上的。你的美丽是天上的。”最后一句的乐章一直婉转重复着。
蔺燕梅便如倦游还岫的白云,又如长飞凌波的海鸥,更似曾经穷历无限蜃楼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万顷中一个小珊瑚礁上时那样。她两臂两手在头上向空中和缓地回旋着,如同从天空不可见的地方接到了些什么,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来的一只援引她上天堂的一只手。然后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满足、怡悦的光来。她又如停下来落在湖边沙上的白鹭鸶那样,敛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台上。再起再伏,表现出一片静穆和平的气象。她稳定依皈如得救的灵魂。
钢琴又是幕启时的钟声,一场虚惊如梦,一场美景更如梦。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当初因为开场是紧接了史宣文的诵诗,所以多少鲜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台上的花篮,掷到台上的鲜花便缤纷如雪。蔺燕梅起身道谢,花朵儿顺了长衣滚下。掌声这才四起,震得欢呼也如隔墙听不真了。三个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阖上了。有谁舍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坏了后台的人,直到从前台请进了蔺燕梅的姐姐伍宝笙进去。主席宴取中才报告请大家等待一下。
伍宝笙到后台一看,这个小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妆台前。沈蒹,沈葭,许多女孩子爱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两颊还是红扑扑地。
“姐姐!”她看见就喊:“姐姐!我给你跳了我所最喜爱的舞!”她要走过来,她们忙扶着她。伍宝笙把她揽在怀里,看她激动的样子,又是那种感伤的声音,也不忍问她是否愿意再给大家点什么。也不忍问叫她到后台来有什么事。只有屏息默数那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说:“他们没想到要预备两个。哪里有跳舞也能跳两遍的呢?范宽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边房里休息去了。何况一直跳着的蔺燕梅呢?你来替燕梅说句公平活。她实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会散的,燕梅!”姐姐说:“你出去随便说几句话都是好的。他们跟姐姐一样,不放心你是不是会累着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后面守着你。就在台门口。妹妹一下台就可以扑到姐姐怀里来。和现在一样。”
“不!姐姐。”蔺燕梅抬起脸来说:“去台前面请我妈咪来罢。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满心的话要告诉我的好同学。请我的妈咪来罢。我要唱黄自作的《玫瑰三愿》。这支歌的伴奏,妈咪不看谱也记得熟的。”伍宝笙听了就示意沈蒹过来偎着她,又向蔺燕梅说:“好好儿休息着,我去请妈咪来。”
到了台下,看见蔺太太在陆先生蔺先生中间坐着正在说话。她心上当然是惦念女儿。她料想着女儿是在出什么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见伍宝笙进去又出来向自己走过来,倒觉得有点不同了。她忙站起身来问什么事。伍宝笙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陆先生,蔺先生说话,先笑着慢慢说:“燕梅请妈咪去伴奏呢!”一句话听在旁边人的耳朵里,便如春风里的麦浪,一排一排的向后传,全场都知道蔺燕梅又肯出台了。
妈妈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随了伍宝笙从小门往后台走。
“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台下又窃窃耳语着。掌声便如惊醒了蔷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开了。像一个独唱节目那样。母亲坐在琴前面等着。女儿自自然然地走着寻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袭舞衣,却又是人间的女儿。带着笑,盈盈来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亲。她的眼睛是能说话的。台下就寂静得可以听见礼堂外面校园里溪水流往池塘的声音。
钢琴到了蔺燕梅母亲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谦和地给了一个引子。
“是黄自的《玫瑰三愿》!”台下懂得的人马上明白了台上这出色美丽的女儿心上的事。
她在台上对了这些师长同学唱。每人却觉得她是仰了脸,真挚又孩气地在和自己一个人说话。她只轻轻地张开了口,歌声却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灵带了在室中飞走,绕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园外深山里的青苔上,又钻到云层上去传给谛听的月亮。台上的蔺燕梅只是轻轻地唱。她那松松软软的小嘴唇是不会用力的。
歌词的最后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蔺燕梅在台上祈求着: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
这真是蔺燕梅在说话。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说自己应有的一点希望。这希望也是一半为人,一半为已。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说话。她声音珠圆玉润,希冀之中又有了感伤,她感动了神?至少她感动了人,同时她更引起了自己无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韵多词句少。
她缓缓抬起了双手,拖了长长的舞袖。两眼似乎看见了夜的天空上的神灵。谁能硬了心肠拒绝这淑婉的女孩这一点点请求呢?她是这样虔诚地用了歌声又邀致了这许多真挚的年青人的同情心为见证来祈求的。她声音忽地增强。又似气力已尽,血泪已干那样,挣扎不起。又如极细的钢丝那样轻巧地在人不能察觉时歇了音响。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华。”
幕徐徐落下。彩声四起,人人不觉拍热了双手。礼堂大门齐开。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颇与平常散会不同。评说,高论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们,她们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样。我要紧紧记年此刻心情。誉为‘玫瑰三愿’的卫护者。”
这样这个又是欢送毕业同学又似欢迎新开玫瑰的春季晚会,散会了。
幕后伍宝笙忙迎上前来,接住了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蔺燕梅。一面看了从琴前站起来的蔺太太。蔺太太说:“燕梅还是那种叫我不放心的样子。这么容易动感情!”燕梅不动也不响,也听不见母亲向姐姐说的话。母亲告诉女儿说:“好孩子,等一下让你姐姐给你披上件大衣,夜晚凉呢,早点休息罢。妈妈回家了,可以吗?”
女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偏起脸来让母亲吻一下。由着母亲走了。女孩子们帮忙蔺燕梅收拾了化妆台子。伍宝笙说:“衣服不用换了。反正回去就睡觉了。我陪她坐坐。你们忙罢”。她们就去帮忙收布景,叠衣服,乒乒乓乓台上乱嘈嘈地。不久,也清静了。看她俩还不想走,便随了大家一路唱着,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蔺燕梅恢复了。又是有说有笑地。姐妹两个携手走到台上。布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萧然,一无所有竟是这白惨惨怕人的样子。台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一个大礼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丢着的纸。台上台下的灯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们便如面对了盲人那无神的眼珠子。想想这片刻间的变化。自己仍是这一袭舞衣,美艳得赛过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台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诉说三愿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泪痛哭起来。姐姐也没想到这时礼堂的凄凉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与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刚刚散了会,还是已到了千百年后人去楼空,两个幽魂来凭吊故址。心上也不觉骇怕起来。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阵寒战而哭,虽然她的幼小的心上还不曾学会这种联想。
这是热闹后的冷落。成功后的寂寞。聚会后的散场。获得后的空虚。欢笑后的泪水,满足后的悲哀呵!不论她这样年纪能不能理解这个,以她的天质她是感觉到了!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这个寒战的力量!
两个人急忙走出礼堂来。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乐了。新舍整个笼罩在和风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飘来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阳光还是暖暖的。月光如银镀在屋顶上,树梢头,向上的小树叶上,姐妹俩窈窕的身上。她俩紧紧偎靠着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会后的礼堂心上还不免颤抖。
这样一个夜晚,不用你去想什么诗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进诗篇里去了。她俩都不说话。不觉走到小池塘边。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里缓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池边青青草上。眼睛在夜里是会慢慢放大瞳孔的。她们渐渐看出对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岛边沿上那绿墙也似的花丛,把它浓荫的影子正倒映在水里。月光微柔地梦也似的照着。四野是静悄悄地。
忽然,蔺燕梅伏到伍宝笙肩上。两臂紧紧抱了姐姐。心跳气喘,如同在夜晚园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宝笙也惊得毛骨悚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姐姐!姐姐!快看那水里的影子!”
伍宝笙忙定神看时,偏巧一尾鱼吐了一个泡又钻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层层的圈儿,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动着看不清了。
“姐姐。”蔺燕梅极微小的声儿说:“我忽然看见对岸花丛影下又有了一个我的影子穿了一样的白衣裳,头上显眼地多了一个玫瑰花圈。笑得挺娇地。”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就往姐姐怀里撒赖。姐姐才定下心来。两个人又笑了。
刚才一阵虚惊又过去了。直如同空气中突然有幽灵来临又飞走了一样。两人身上的寒栗还不曾下去。
对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儿地开了。黝黑黯淡的影子里多了淡淡的、银白如雾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红色罢?她们一朵又一朵地静悄悄地展开了花瓣。才一会儿功夫,香气便包围了美丽如早夏蔷蔽那样的一双姐妹。花枝缭绕如墙的对岸朵朵儿的花儿已数不清了。姐妹俩再也想不到有这么醉人的眼福。不觉互相抱得紧紧地。轻轻地喘着。这样景色真正夺人魂魄!
“妹妹!”姐姐说:“高兴起来罢!这美丽的玫瑰一定是为你才开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开始她在校园里快乐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开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愿’呢?在这儿唱一遍罢!”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节那样澈悟了一些什么:“‘红颜长好不凋谢’是不应该的,也不可能的。我们贵在会凋谢,我们因此才爱护容颜。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们回去罢.”她神气反倒平静了。
姐妹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不觉叹息了一声便相扶着站起身来,浴着月光,走到新舍门口。这才想起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温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软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来。伍宝笙看了守夜的警卫正依了门打盹,便把他喊醒让他送她俩回去。
到了屋里,见史宣文早已睡着了。月光透进窗来,屋中可以不要点灯。蔺燕梅铺好了床,换好了睡衣,却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边换着睡衣一边说:“睡罢!别发呆了。凉着你!”
“姐姐!”她只是不动。嘴里喊着姐姐。
伍宝笙穿了睡衣走了过来,说:“是不是这个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觉?”说着便轻轻地吻了她头发一下。她头发里还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来。
蔺燕梅不说话。下面她的小手却紧紧捉了姐姐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宝笙正贴近了妹妹红热的腮。斜眼过去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着。心上明白了这个小孩要姐姐。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真把姐姐缠死了。放手罢!都依你了!这孩子!”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里边去。这时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池塘边新开的玫瑰,早已盛妆了,绚烂地等着惊讶的称赞。这消息顷刻传遍了全校。“玫瑰三愿”一曲在校内便风行一时。清水池塘边,从早到晚不曾断了人影。
细细一丝风,微微一阵雨,都有人担心,莽撞的土蜂在校园内是处处不能存身的。谁也会举起笔记本子来驱逐,怕他惹到池塘边的花。夜晚若有了风暴,天明便会有多情的人起身早。他们披了衣裳便到凉习习的晨风中,对了花,默立着。使他们心安的是玫瑰花朵正不曾受到夜雨的摧残,带了雨珠,晶晶闪闪,更艳丽了。
采折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