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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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纯臣听出了这话中雅意,却摆了摆手:“就算是尧舜那般的圣君,朝中也是有小人的。这小人君子就如油和水,虽然不容,但也缺一不可。”
“公爷这话说得在理。”平清道:“油锅里进了水,是会炸锅的。茶水里浮了油,也是会被人倒掉的。关键在于公爷这油是在什么地方。太子看不上锦衣卫、兵马司、京师三大营,所以要建新军。一旦新军练成,还有公爷什么事么?”
“对啊!”朱纯臣一拍棋案:“他抢的是我的差事啊!”
“非也非也!”平清摇头道。
“怎么?我总督京营,岂不是被他抢了差事么?”朱纯臣疑惑道。
“是公爷挡了太子的路。”平清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点:“他今日召见公爷,无非就是让公爷识相让让路。该吐的银子吐些出来,该行的方便行一行。”
朱纯臣随着平清先生的手指,看着棋盘上的品字型的三个云子,正形成了“打吃”的局面。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深沉,道:“先生这么一说,诚如剥丝抽茧,果然是绳迹可循。以先生高见,朱某该如何应对?”
“你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你。”平清推开棋局,踩了塌下的布鞋,伸了个懒腰,缓缓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能让成国公一脉再享三百年荣华富贵。中策可以保公爷你得个善终。下策嘛,或许能留公爷一条血脉偷生。”
朱纯臣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何至于此?以我家三百年富贵,故交姻亲,门下子弟,遍布朝野,别说太子,就是当今圣上也未必能动得了我家!”
“你不信就算了。”平清穿上布鞋,走到书案前,信笔写了两个草字。
“姑妄言之嘛。”朱纯臣跟了过去,脸上堆笑道。
平清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是感念你礼贤下士,换个人我是死也不说的。”他顿了顿,道:“你既然看清了东宫的雄心,岂不知攀龙附凤就在今朝?你若是能够举家相投,太子定以成国公为楷模,到时候圣上的嘉奖必不会少,你家子弟也多能在东宫门下行走,一旦皇明中兴,岂非又是个三百年公侯?”
朱纯臣脸上微微泛红,及待退去方才道:“这上策固然听着好,但举家相投实在有些过了。如今文恬武嬉,兵不能战,大明天下到底归于谁手未尝可知先生曾经不也说过:天数要变了,若是贼兵迫城,不妨开城门投靠新主么?”
“此一时彼一时。”平清不以为然道:“当时可没人跟我说过东宫有这般雄心和手段。”
“不值当不值当,”朱纯臣断然摇头道,“愿闻先生中策。”
“答应东宫开出的价码,要多少给多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便是曹操那样的枭雄,起码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平清先生的声音中,已经十分失望。
“就怕他开口太大,”朱纯臣皱眉道,“今日一见面便要京营出钱买火药,这一年下来就是上万两银子啊!日后若是再有别的事,我怎么应付?还是得坐地还钱才行。”
平清微微诧异:“太子一见面就说火药的事?莫非连交情都没攀一攀。”
“我与他能有什么交情?有何不妥么?”朱纯臣微微有些不祥的预感。
“学生的下策,”平清恢复了平静,“让令郎令孙带上家中细软逃去江南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或许能逃一死。”
“先生这就是危言耸听了!”朱纯臣再好的修养都有些按捺不住:“我家三百年国公,岂能做出那等隐姓埋名之事!”
“这是为公爷留血脉。”平清淡淡道。
成国公重重一甩衣袖,只是从鼻窦里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平清先生目送成国公离去,直听得外面园门被人重重踢了一脚,方才常常叹了口气。
“赵大!”平清先生扬声叫道。
一个脸上带着烟灰的粗壮汉子从屋后转了过来,嗓音低沉,应声道:“少爷,您吩咐。”
“收拾东西,咱们走。”
平清先生干净利落地用细竹帘卷了几支上好的湖笔,扯出一张写过字的纸包了方于鲁的九玄三极墨,让赵大抱了金星歙砚。他自己先抓了《呕血谱》,又去书架上选了几本珍本善本,一一收入竹龛之中。
五八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八)
“少爷,什么事要走得这么急?”赵大好奇问道。
“成国公不知道东宫已经对他起了杀心,还不肯听我良言,咱们若是留在这里,只有陪葬了。”平清语速极快,一边解说一边催着赵大收起屋中各种珍贵器物。
“少爷,太子为什么要杀成国公?”
“我哪里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的仇?”平清越发急促了,“你还记得上次带你去的顾小姐家么?”
“记得的。”
“带了东西速速去她哪里。”平清吩咐道。
“少爷,那你呢?”赵大背起价值连城的竹龛,不肯就走。
“我随后就去,”平清道,“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再靠近成国公府五里之内。”
赵大挠了挠耳朵:“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平清先生不复儒雅之貌,几乎吼了出来。
赵大还不曾见过少爷如此激动,吓得连忙跑了出去,只听到自家少爷在身后喊道:“别让人看见!”好在这位平清先生有些怪癖,不让国公府的下人来园子里伺候,否则早就让人拦住了。
平清先生等赵大跑了出去,方才深吸一口气,对着玻璃镜正了正头巾,一振直袍,随手操起案架上的一管长笛,往后门走去。他在国公府里的地位超然,别说下人,就是有些国公爷的亲戚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先生”,并没人敢拦他。
这一路走到金池湖畔,乃是国公府上自己挖的人工湖,正好将外宅与内院分开。平清先生挚出长笛,凑近嘴边吹奏起来。
笛音清冽,穿云入石。
不消片刻,湖面上划出一叶小舟,是江南水乡常见的“三片瓦”。小船初时划得极缓,过了片刻方才快了起来。
及待小船划近,平清先生方才放下笛子,望向操船的女侍道:“周小姐可在?”
船篷里走出一个身穿翠绿比甲的少妇,已然是双眼红肿,声带哭腔道:“你这负心汉,何苦又来招惹我?”
“带上云哥儿跟我走!”平清急切道。
周夫人泪流满面:“十年前我出阁,贴钱给你你也不肯要我。五年前我自赎身,投你你也不肯要我。如今却要让我带着儿子跟你走?你发的什么癫!”
“过去之事何必多言?快抱上云哥跟我走。”平清先生恨不得急得跺脚:“雪燕,把船划近些,让我上去。”
雪燕望向的自家姑娘,只见姑娘一双星眸早被淹没,脸上妆彩尽被泪水洗去。她从小就跟着姑娘,知道这个赵公子几次三番伤透了姑娘的心,也知道可怜的姑娘对这位公子仍旧是痴心不改。别说周姑娘本人,就连她一个丫鬟,也纠结起来。
当日晚间,成国公府上正堂中烛火通明。
“哈哈哈!”朱纯臣的笑声震得梁上灰尘抖动:“可以拿这消息好好嘲笑赵启明了!”
一边的清客们也纷纷附和笑道:“赵启明真是夜路走多了见谁都是鬼。想东宫才多大年纪?能有什么雄心大志?还拿枭雄来譬喻东宫,真是不伦不类。”
朱纯臣抖了抖从通政司抄来的奏章,笑道:“东宫还是聪明的。这天下最大的是什么?不过是个‘理’字。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就想从某家手里夺食,岂合道理?不过现在明白也不晚,公爷我高兴了,一年分润个几千两给他又如何?”
“正是,”一旁清客笑道,“不过公爷已经是正一品的太傅了,这回只是进太师,实在有些小气。”
朱纯臣不以为意:“太师、太傅都是小事,关键是东宫明白事理了。论说起来,我家祖上也为这大好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恪守臣道。身为天家,也不该视我辈如奴仆。”
“正是正是。”一干清客纷纷应和。
有些知情识趣的,更是搬出东平王、平阴王二位朱家祖宗,大肆鼓吹一番。若是朱能复生,听了恐怕都会再羞死过去。
“来人,”朱纯臣听得高兴了,放声叫道,“去把平清先生请来,就说是有东宫那边的新消息。”
仆人很快便跑了出去,不一时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报道:“老爷,冬园那边静悄悄的,小人进去一看,那赵先生已经带着家仆卷了园子里的东西跑了!”
“跑了!?”朱纯臣听了又惊又恼,“他跑了?跑什么!有什么可跑的?”
其他清客幕友早就看不惯赵启明,纷纷落井下石,说这姓赵的真是狼心狗肺,胆小如鼠。又说这赵书生其实也就是会卖弄嘴皮子,大约是知道了东宫上本为公爷加官,没脸再呆在国公府上。
“老爷!大事不好啊!”又有下人跑来报道:“刚才内宅锁门,发现周姨娘不在宅子里。问人说是去庙里上香,还没回来。又派人去庙里问了庙祝,却说压根没见周姨娘去过。”
当下就有“聪明人”说:这一定是赵启明拐了公爷的小妾私奔了!
虽然事实上的确如此,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说出口?难道以后让国公爷戴着绿帽子出门么?
朱纯臣差点被气得昏阙过去,臼齿上浮,磨咬有声。
——我待你是何等深厚,你卷了我的宝贝也就罢了,权当主宾一场送你的盘缠。可你竟还拐了我的爱妾!你们真要是两情相悦,我也未必不能学孟尝君成全你们,可你说你私奔算什么!算什么!
朱纯臣心中暗恨,咬牙切齿道:“去找!把北京城给我翻过来也得找出这对奸夫淫妇!奸夫淫妇!”
“老爷!大事不好!”又有下人高喊着过来。
朱纯臣操起桌上的青花茶盏便重重掷了过去:“滚!”
青花瓷碎了一地。
下人骇了一跳,连忙就要往外滚。
“滚回来!”朱纯臣骂道:“说!什么事!”
“老爷,周姨娘是抱着云哥儿走的。”那下人胆战心惊道。
“哈哈哈哈!”朱纯臣怒极反笑:“好你个赵启明!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带着恩主的爱妾私奔都不忘带上小主人,真是不同凡响!不同流俗!来人啊!把全府的人都派出去找!找到那两个奸夫淫妇就一刀斩了!”
“是!”府中精壮登时便要往外去追人。
“老爷大事不好哎呦!”
又有下人冲进来报丧一般地哀嚎,登时被一旁心火上扬的管家踢到在地,替朱纯臣骂道:“狗才!咱们老爷好好的!”
“是是是,”那下人捂着痛处,只是哭嚎道,“老爷,咱们国公府被人围了。”
“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围国公府!是要造反么!”朱纯臣眼眶欲裂。
“是东宫侍卫营!”
五九章 毒龙帖耳收雷霆(九)
今ri晚些时候,东宫外邸jing钟大作。
jing报说成国公府上爆发大鼠疫,还有人说里面已经死了好几十口人了。太子当即传下令旨,包围成国公府,清除鼠疫病原。
因为成国公世代公卿,身份非同寻常,国公府附近也都是豪门贵戚,所以东宫侍卫整营出动,就连太子都亲自坐镇前沿。
成国公突然想起了赵启明的预言,但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太子竟然真的会动手,竟然会如此之快地就动手。
三千人是什么概念?
那是足以左右一场局部战役胜负关键的力量。
别看当今战争之中,动辄都以十万人计,但对于流贼而言包括了超过六成的辅兵和平民,对于建奴而言包括了超过七成的包衣阿哈。真正大型作战中,主力战兵也不过两三万不等。
太子从五千兵员中核选cāo练出来的三千战兵,虽然没有着甲,却是天天cāo练,时时督导,无论从战斗能力还是作战意志,都要远胜寻常兵士军户。这三千jing锐之师,只是负责扼守街口,将成国公府彻底隔离开来,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
“殿下,青衫医已经在抛洒石灰,劝离附近百姓了。”田存善难得有机会被太子钦点跟随办事,格外殷勤,使出了浑身解数要让这位太子爷满意,恨不得每分钟就汇报一次下面的状况。
朱慈烺站在空无一人的坊门之下,身前身后都是保护他的侍卫。
肖土庚就站在他身侧,心中并没有多少激动,只有极大的压力。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少年人面前双腿发软,甚至不如第一次见到太子时候的表现。
这段时间的cāo练,已经将太子的强势形象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也终于知道,与太子说话的时候该称“殿下”而不能直呼“太子”,那是皇帝皇后才有的权力。
这事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让他寝食不安,直到有一天太子突然对众侍卫说起称谓的事,表示自己并